洪水退去后的县城里,像一幅被顽童打翻了墨汁又仓促擦拭过的画,虽有些狼藉,却也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清新。
泥土的腥气渐渐被秋日暖阳晒得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家家户户重整家园的忙碌声。
就在这样一个天高云淡的午后,陈孝斌和家人一起来到了南门口接妻子英子和女儿晓芳回家。
人群中,他一眼就看见了英子,她那略显憔悴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倦意和一丝归家的喜悦。
英子左手挎着一个蓝布包袱,右手挽着一个姑娘,那姑娘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碎花衬衫,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
她的脸庞有些圆润,尤其是脸颊和眼睑,还带着未完全消退的浮肿,使得那双明亮灵动的眼睛,显得有些黯淡。
她便是晓芳,陈孝斌的小女儿,那场让一家人揪紧了心的车祸后,终于康复归家了。
“哎!晓芳!英子!你们可回来了!” 随着一声带着惊喜的呼喊,陈孝斌迎了上去。
他瘦瘦的脸上皱纹舒展,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快步走到晓芳面前,伸出粗糙的大手,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似乎怕碰坏了这失而复得的珍宝,只是声音哽咽地问:“晓芳,怎么样?身子好些了吧?路上累不累?”
“爸……” 晓芳看到父亲,积攒了许久的委屈和思念一下子涌了上来,声音哑了,眼圈也红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陈孝斌终于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入手处是有些虚浮的肉感,他心里又是一阵怜惜。
一家人簇拥着英子和晓芳向家的方向走去。久违的重逢,让一家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到家了,晓芳,慢点。” 英子挽着晓芳进了门,语气里满是疼惜。她扶着晓芳,看着女儿因为胸腔积血和长期卧床休养而明显发胖的身体,眼圈不禁又红了。
晓芳点点头,声音有些沙哑粗嘎,不复往日的清脆:“妈,我自己来,好多了。” 她努力想站直,但身体还有些虚弱,动作略显迟缓。
“走,进屋歇着,爸给你炖了鸡汤,一路劳顿,补补身子。”
这时,姐姐秀秀一把拉住晓芳的手:“晓芳!你可算回来了!姐姐想死你了!” 她上下打量着妹妹,看到她脸上的浮肿和变化了的嗓音,心疼地说:“瘦了…… 哦不,是…… 是胖了点,不过看着气色还行。医生怎么说?后续还要怎么调理?”
“医生说主要是回家休养,加强营养,适当活动,慢慢就恢复了。就是这嗓子……” 晓芳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有些沮丧,“不知道还能不能变回来。”
她的声音,因为车祸时的震荡和后续治疗的影响,变得有些像男孩子的粗声,这让爱美的晓芳心里很不是滋味。
秀秀拉着晓芳进了屋。洪水过后,屋里陈设简单,甚至有些简陋,但晓宏、书珍打扫过,倒也干净整洁。
秀秀赶紧去厨房端鸡汤,陈孝斌则让晓芳在椅子上坐好,仔细地询问着她在医院和康复期间的点点滴滴。
晓芳喝着温热的鸡汤,听着家人关切的话语,心中那块因车祸和病痛带来的阴霾,似乎也驱散了不少。她看着眼前熟悉的家,熟悉的亲人,眼眶湿润了。
“爸,妈,姐,我……” 晓芳欲言又止,眉头微微蹙起,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和气愤,“我想问问,小丽呢?我出车祸那天,是她骑车别我,才……”
提到小丽,英子和陈孝斌对视了一眼,神色都有些复杂。
秀秀端着空碗从厨房出来,正好听到这话,她放下碗,叹了口气说:“晓芳,你还不知道呢?小丽啊,她上半年就嫁人了,嫁到外地去了,听说是邻省一个镇上的,具体哪里我们也不太清楚,嫁过去后就没怎么联系了。”
“嫁人了?” 晓芳愣住了,脸上的表情有些错愕,“怎么会…… 那么快?” 她心里原本憋着一股气,想着回来一定要找小丽问个明白,哪怕吵一架也好,可现在得知对方早已远嫁他乡,那份怒气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着力点,只剩下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是为那场车祸的不了了之,还是为这段发小情谊的戛然而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陈孝斌看出了女儿的失落,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动作温柔而有力:“晓芳,都过去了。人这一辈子,哪能没点磕磕绊绊。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想别人,是把你自己的身体调养好。知道吗?”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温和,“你现在哪里觉得不舒服,或者酸胀,告诉爸,爸给你推拿按摩。你忘了,爸可是最好的推拿师,对付这些经络不畅、气血瘀滞,还是有点用的。”
晓芳抬起头,看着父亲真诚而关切的眼神,心中一暖,点了点头,沙哑地说:“爸,我后背有点沉,肩膀也酸。”
“好,那咱就回房,爸给你按按。” 陈孝斌说着,便扶着晓芳进了里屋。
秀秀和英子看着父女俩的背影,都松了口气。英子抹了抹眼角,对秀秀说:“总算回来了,只要人好好的,比啥都强。”
陈孝斌的推拿技术果然名不虚传。他的手法沉稳有力,又不失轻柔,精准地按揉着晓芳背部和肩部的穴位。
起初,晓芳还有些紧张和不适,但渐渐地,在父亲温暖的手掌下,她感觉到一股暖流缓缓渗透进肌肉筋骨,原本僵硬酸痛的部位慢慢放松下来,紧绷的神经也舒缓了。
她趴在床上,闻着家里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味道,听着父亲沉稳的呼吸声,眼皮越来越沉,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格外安稳香甜。醒来时,天色已经擦黑,屋里点上了电灯。晓芳感觉浑身轻快了不少,肩膀和后背的沉重感减轻了许多,连呼吸都似乎顺畅了些。
她坐起身,看到父亲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把蒲扇,轻轻给她扇着风,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
“醒了?感觉怎么样?” 陈孝斌笑着问。
“爸,好多了,轻松多了。” 晓芳的声音似乎也清亮了一点点。
“那就好,那就好。” 陈孝斌放下蒲扇,“饿了吧?你妈把饭都做好了,快起来吃饭。”
在父亲持续的推拿调理和母亲精心的饮食照料下,晓芳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脸上的浮肿渐渐消退,虽然还是比以前胖些,但气色一天天好了起来,走路也稳健了许多,声音也在慢慢恢复。
她开始能帮着家里做些简单的家务,比如择菜、扫地,偶尔也会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看着家人忙碌。
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只是每个人的心上,都留下了一些印记。晓芳偶尔还是会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
有一天,当她独自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看着天上的流云时,林辉的身影毫无预兆地闯入了她的脑海。
那个曾经让她心动、让她羞涩、让她憧憬过未来的少年。他们曾经一起在师范学院的校园里谈天论地,讨论历史,一起分享过自己的理想、抱负……
车祸前的种种,那些甜蜜的、酸涩的、朦胧的情愫,此刻回想起来,却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又像是发生在上辈子的事情,遥远而不真实。
胸腔里,似乎不再有当初那种小鹿乱撞的悸动,也没有了得知他可能另有所爱时的心痛,只剩下一种淡淡的、如烟云般的怅惘。
“仿如隔世啊……” 晓芳低声喃喃自语,用粗嘎的声音说出这四个字,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或许,那场车祸不仅改变了她的身体,也悄然改变了她的心境,让她一夜之间,被迫长大了许多。
平静的日子像流水一样淌过。转眼几个月过去,晓芳的身体基本康复了,只是体型没能完全恢复到从前的纤细,嗓音也比以前低沉了些。
她开始像县里其他年轻姑娘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话比以前少了许多,常常一个人默默地发呆。
这天,晓芳正在院子里帮着晾晒刚洗好的衣服,邻居家的二婶子领着一个外乡口音的年轻人走进了院子。那年轻人是林辉的同乡,在镇上做点小生意,进货路过县城,顺道来看看熟人。
闲聊几句后,二婶子无意中问起:“哎,你是林辉他们村的,最近有林辉的消息吗?那小子,毕业后工作好几年了吧?”
那年轻人咧嘴一笑,带着几分炫耀的口气说:“林辉啊,他可好了!前阵子刚结婚!娶了我们镇上小学的一个老师,长得可俊了,知书达理的。听说婚礼办得可风光了,请了好几桌客呢!”
“结婚了?娶了个小学老师?” 晓芳端着木盆的手猛地一僵,盆里的水溅出来几滴,落在她的鞋面上,冰凉的感觉瞬间传到心底。
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那个年轻人,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但对方脸上只有真诚的羡慕和八卦的兴奋。
“是啊,新娘是正式老师呢,吃公家饭的,林辉这小子,有福气!” 年轻人还在说着什么,但晓芳已经听不清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飞。
原来,他真的结婚了。原来,所有的等待和那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晓芳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沉了下去,沉到了一个冰冷的、黑暗的角落。
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以为那场车祸和时间已经冲淡了一切,但当这个消息真真切切地传来时,她才发现,心底那根弦,依然会被拨动,而且拨动得如此沉重,如此疼痛。
找林辉的心,彻底死了。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过后,都归于死寂。
从那天起,晓芳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媒人开始上门提亲,介绍的对象有勤劳朴实的庄稼汉,有在县里工厂上班的技工,甚至还有一个读过高中、在村小学当代课老师的。条件都不算差,英子和陈孝斌都觉得有几个挺合适的,劝晓芳见见。
“晓芳啊,那个镇上的小王,我看着就不错,人老实,又能干,家里条件也好,你见见呗?” 英子苦口婆心地劝。
晓芳只是摇头,声音沙哑地说:“妈,我不想见。”
“为什么不想见?人家哪里不好了?” 陈孝斌也有些急了,他瘦削的脸上带着不解和一丝怒气,“晓芳,你别傻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你还年轻,总要成家立业,找个好人家托付终身,我们做父母的才能放心啊!”
“是啊,晓芳,姐姐知道你心里苦,” 秀秀也劝道,“但日子总要往前看。林辉都结婚了,你也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
面对家人的劝说,晓芳只是固执地摇头,拒绝去见任何一个人。
“爸,妈,姐,我不想嫁人。” 她低着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陈孝斌气得直跺脚:“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真是傻!”
英子更是急得直掉眼泪,一边哭一边骂:“你这笨丫头!你到底想怎么样啊?你想把我们活活气死吗?”
无论父母怎么劝解,姐姐怎么说,晓芳都像是铁了心一般,油盐不进。她把自己封闭起来,很少与人交流。
只有在面对小文,她那个刚上小学、懵懂无知的小侄女时,晓芳才会偶尔流露出一点不一样的神情。
小文很喜欢这个刚回来的小姑,虽然小姑话不多,但会偷偷给他糖吃,还会耐心地教他写字。
这天,小文看到奶奶又在偷偷抹眼泪,爷爷唉声叹气,小姑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发呆,便悄悄走到晓芳身边,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姑,你怎么不开心呀?是不是爷爷骂你了?”
晓芳转过头,看着小文纯真无邪的眼睛,那眼神像一束微弱的光,照亮了她心底的黑暗。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伸手摸了摸小文的头,声音依旧沙哑:“小姑没事,小文乖,去玩吧。”
小文却不走,仰着小脸问:“那小姑为什么不嫁人呀?我们班小花的姑姑就嫁人了,还生了个小弟弟,可好玩了。”
晓芳沉默了许久,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而迷茫。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用只有她和小文能听到的声音,幽幽地说:“小文,小姑是…… 是过去的童男童女。”
“童男童女?” 小文歪着脑袋,一脸困惑,“什么是童男童女呀?”
晓芳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虚无的笑容,声音缥缈得像梦呓:“就是…… 要一辈子守着,不能结婚,不能…… 生小孩的命。”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或许是从哪里听来的戏文,或许是潜意识里为自己找的一个最荒唐也最安全的借口。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打碎了又粘起来的瓷娃娃,虽然完整了,却布满了裂痕,再也经不起任何风浪,也不配拥有幸福了。
小文似懂非懂地听着,她听不懂什么是 “童男童女”,也不明白为什么一辈子不能结婚。但她看到小姑脸上那悲伤的表情,心里也有点难过。
她伸出小手,抱了抱晓芳的胳膊,奶声奶气地说:“小姑,不管你是什么,小文都喜欢你。你别不开心了,好不好?”
晓芳的心被这稚嫩的话语轻轻触动了一下,她低下头,看着小文纯真的笑脸,点了点头,沙哑地说:“嗯,小姑不难过了。”
小文见小姑点头,立刻开心起来,又蹦蹦跳跳地出去玩了。她虽然不明白小姑说的 “童男童女” 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只要小姑开心就好。
日子在平静而略带沉闷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转眼,这一年就到了年尾。经历了洪水和晓芳车祸的陈家,在这一年的末尾,终于迎来了一件大喜事 —— 盖新房。
陈孝斌和英子商量了很久,又和大儿子晓宏以及儿媳书珍商量了一下盖新房的事。晓宏和书珍非常支持,拿出了大部分积蓄。他们计划着,把家里老旧的草房和瓦房全部推倒,在老地基上,盖几间宽敞明亮的小平房。
“就按晓宏和书珍说的那样,” 陈孝斌拿着一张画得密密麻麻的草图,对请来的工匠们比划着,“南边盖两间,一间做堂屋,宽敞点,待客用;一间做卧房,晓宏、书珍带小武住。
北面也盖两间,靠东头的那间,大点,做推拿室和卧室,我寻思着,等房子盖好了,我这手艺也别荒废了,附近十里八乡的,谁有个腰酸背痛的,也能来看看,多少能补贴点家用。旁边那间,也做卧房,给晓芳、小文住。”
他指着草图中间的位置:“这里,盖个厨房,要大一点,亮堂一点。中间留个天井,方便采光通风。对了,还要加个楼梯,能上到平房顶上,夏天能上去乘凉,晒个粮食也方便。”
工匠们纷纷点头,表示明白。
“院子也要拾掇拾掇,” 英子也补充道,“地面都打上水泥,干净好扫。左右两边,各砌一个花池子,以后种点花花草草,也好看。北面屋的后面,留一块地做后园,还像以前一样,种满各种蔬菜,吃着方便。”
“好嘞!婶子放心,保证给你们盖得漂漂亮亮的!” 领头的工匠笑着应道。
很快,旧房子被推倒,新的地基被夯实。打地基、砌墙、上梁、盖顶…… 陈家院子里整天叮叮当当,人声鼎沸,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晓芳也会偶尔走出房门,站在院子边上,默默地看着工匠们忙碌。看着那崭新的墙壁一点点升高,看着那明亮的窗户框被安装上去,她的眼神里,似乎也有了一丝微弱的光彩。
陈孝斌忙前忙后,指挥着工匠,采购着材料,虽然累得黑瘦了一圈,但精神头却十足。英子则负责给工匠们做饭,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地做些好吃的,保证大家吃好喝好。
秀秀也时常过来帮忙。就连小文,也像个小尾巴一样,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兴奋地看着新房子一点点 “长” 起来。
终于,在临近春节的时候,新房子盖好了。
崭新的小平房,红砖墙,水泥地面平整光滑。南边的堂屋宽敞明亮,推拿室则隔出了两间卧室,一间留给陈孝斌和英子,另一间稍小些,给晓芳和小文住。
东西两侧还各搭了一间小耳房,一间做厨房,另一间堆放杂物和农具。
院子也用水泥布了地,干净平整,屋后靠近篱笆墙的一圈留作菜地。墙角还特意给搭了个简易的鸡窝。
小文第一个冲进堂屋,在光滑的水泥地上打了个滚,又跑到窗边,指着外面兴奋地喊:“奶奶!小姑!你们看,从这儿看出去,咱家的菜地好大啊!”
英子看着崭新的房子,眼圈微微泛红,拿手帕擦了擦眼角,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
陈孝斌站在门口,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看着这倾注了自己心血的家,黝黑的脸上露出了憨厚而满足的笑容。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座房子,更是他们一家人崭新生活的开始。
书珍也笑着说:“爸,这房子真漂亮!比隔壁王叔家的还好呢!”
陈孝斌憨憨一笑:“都是大家帮忙的功劳。等过了年,咱再添置点新家具,就更像样了!”
这个春节,他们是在新房子里过的。
虽然简单,但一家人围坐在宽敞明亮的堂屋里,吃着英子做的可口饭菜,听着小文叽叽喳喳的笑声,空气中都弥漫着幸福和希望的味道。
陈孝斌觉得,之前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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