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仿佛化不开。市中心医院急诊大楼灯火通明,像一座孤岛,在沉沉夜幕中散发着冰冷而焦虑的光芒。
急救室上方那盏鲜红的 “手术中” 指示灯,如同一只不知疲倦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走廊里每一个等待的人,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狭长而扭曲,投射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药品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而成的特殊味道。
这种味道平日里或许只会让人略感不适,但在此刻,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每个人的心脏,让呼吸都变得沉重而困难。
走廊里异常安静,只有空调系统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以及墙上那只挂钟,秒针每一次跳动,都像是一记重锤。
敲打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发出 “嗒、嗒、嗒” 的声响,在这寂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得令人心悸。
陈孝斌靠在冰凉的墙壁上,背对着走廊,目光却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墙壁上模糊的污渍上。
他感觉不到墙壁的寒意,因为他的手心、额头,早已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浸湿。几个小时前,后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依然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慢镜头:林班主突然踉跄的脚步,脸上瞬间失去的血色,手中鼓槌 “哐当” 落地的声音,以及他最后望向舞台方向那带着无限眷恋与遗憾的眼神……
“陈师傅,您喝点水吧。” 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在身边响起,是林班主的儿媳,王秀莲。
她手里端着一杯温水,眼圈红肿,显然已经哭过不止一次。
她的丈夫,也就是林班主的独子林国栋,此刻正焦躁地在走廊尽头来回踱步,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每一次转身,都带着一阵无声的叹息。
陈孝斌缓缓转过头,接过水杯,指尖传来一丝暖意,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他勉强笑了笑,声音有些干涩:“谢谢你,秀莲。我不渴。”
他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温热的水流过喉咙,却没有带来丝毫慰藉。
“都怪我,都怪我!”
林国栋猛地停下脚步,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低吼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自责和无力感,“我就不该让爸那晚加演那出《挑滑车》!”
“他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那个武生戏那么耗体力…… 我真是混蛋!”
“国栋,你别这么说,” 王秀莲连忙走过去,轻轻拉住丈夫的胳膊,低声劝慰道,“爸也是为了戏班,为了那些老观众啊”。
“他常说,‘戏比天大’,只要还有一个观众想看,他就不会轻易下舞台。这不是你的错。” 话虽如此,她的声音也哽咽了,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旁边,林班主的两个女儿,林美玲和林美娟,也默默地垂泪。
美玲是姐姐,性格相对沉稳些,此刻正搂着不停抽泣的妹妹美娟,自己的眼泪却也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
她们是看着父亲如何为了京剧艺术,为了这个小小的戏班,倾注了一生心血的。
父亲对她们严厉,却也慈爱,他的喜怒哀乐,几乎都与舞台紧密相连。
陈孝斌看着林家兄妹的悲痛,心中五味杂陈。
他和林班主相识三十多年,从一个懵懂的小学徒,到如今在梨园行小有名气的鼓师,林班主不仅是他的恩师,更是他的父辈和挚友。
林班主对京剧的痴迷和执着,他比谁都清楚。那不是简单的爱好,而是融入骨血的信仰。
那晚的加演,林班主也是欣然同意的,他说,最近票房不好,老观众们难得这么热情,不能让他们失望。
“国栋,别自责了。” 陈孝斌站起身,走到林国栋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班主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他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爱戏,爱这个舞台,能在台上倒下,或许…… 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归宿吧。” 话虽如此,陈孝斌的声音却有些哽咽,他实在说不出 “荣幸” 这样的字眼。
林国栋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陈孝斌,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无力地靠在了墙上。
走廊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挂钟的滴答声,提醒着人们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无常。
等待,成了此刻最漫长的煎熬。每一个人的心,都悬在半空,随着那盏红灯的明灭而起伏。
他们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却又无法抑制地被恐惧攫住。
陈孝斌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林班主年轻时的模样。
那时的林班主,是名震一方的 “活赵云”,扮相俊朗,嗓音洪亮,武功扎实,每一次登台,都能引来满堂喝彩。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林班主演出《长坂坡》,那英姿飒爽的身影,那声穿云裂石的 “主公休要惊慌,常山赵子龙在此!”
让年少的他瞬间痴迷,从此立下了要与京剧为伴一生的志向。
是林班主收留了家道中落的他,教他识谱,教他打鼓,教他如何理解戏文里的喜怒哀乐,如何用手中的鼓槌,为台上的悲欢离合伴奏。
林班主不仅教他技艺,更教他做人的道理:“孝斌啊,咱们唱戏的,台上是英雄好汉,台下也要行得正坐得端。戏可以演,良心不能丢。”
这些话语,如同烙印一般刻在陈孝斌的心里,影响了他的一生。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的光线似乎变得更加惨白,空气也更加凝滞。
陈孝斌感觉自己的腿已经麻木了,他换了个姿势,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急救室大门。
那扇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门内,是与死神的搏斗;门外,是无尽的祈祷和等待。
王秀莲抱着美娟,低声安慰着,自己的身体却在微微颤抖。美玲则不停地看着手机,似乎在等待什么消息,又似乎只是想借此分散注意力。
林国栋不再踱步,他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背影显得格外孤寂和无助。
陈孝斌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祈祷上苍能再给林班主一些时间,祈祷这位为京剧奉献了一生的老艺人,能够平安度过这一劫。
他还有那么多未完成的心愿,还有那么多戏没来得及教给徒弟们,还有那么多热爱他的观众在等着他……
然而,时间,却在这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无情地流逝着。
那盏红色的指示灯,依旧固执地亮着,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里面的艰难与挣扎。
“嘀 —— 嘀 —— 嘀 ——”
一阵急促而刺耳的仪器警报声,突然从急救室内传来,打破了走廊的死寂!
所有人的心猛地一揪!
林国栋几乎是弹射般地从地上站起来,踉跄着冲向急救室大门,嘴里嘶喊着:“爸!爸!”
陈孝斌、王秀莲、林美玲也瞬间冲了过去,紧紧地盯着那扇门,心脏狂跳,几乎要跳出胸腔。
那刺耳的警报声,像是死神的催命符,让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惨白。
警报声持续了大约十几秒,然后,突兀地停止了。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几秒钟后,急救室的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
一位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和帽子的医生,率先走了出来。他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疲惫而凝重的脸。
林国栋第一个冲了上去,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医生!我爸!我爸怎么样了?!”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最后的希望,死死地盯着医生的脸,仿佛要从医生的表情中,找到一丝生机。
王秀莲和林美玲也围了上去,紧张地看着医生,嘴唇哆嗦着,却问不出话来。
陈孝斌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感觉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几乎不敢去看医生的眼睛。
他害怕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答案。
医生看着眼前这群焦灼等待的家属,眼中闪过一丝同情和无奈。
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疲惫:“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尽力了……” 这三个字,如同三把重锤,狠狠砸在了林国栋的心上。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王秀莲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爸 ——!”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从林国栋喉咙里迸发出来,充满了绝望和悲痛。
“爸 ——!” 王秀莲和林美玲也失声痛哭起来,泪水决堤而出。
陈孝斌只觉得脑子里 “嗡” 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医生那句 “我们尽力了”,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他最后的希望。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眼前一阵发黑,耳边是林家子女撕心裂肺的哭声,而他自己,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班主…… 最终还是走了……
那个在舞台上叱咤风云、光彩照人的 “活赵云”,那个对他恩重如山、亦师亦父的林班主,那个为京剧艺术燃烧了自己一生的老艺人…… 真的就这样,离开了?
一股巨大的悲伤和失落,如同潮水般将陈孝斌淹没。他的眼睛瞬间湿润了,视线变得模糊。
他仿佛又看到了林班主在后台,一边化妆一边给他讲戏的情景;看到了林班主在排练场上,对徒弟们严格要求、亲自示范的身影。
看到了林班主演出成功后,在后台欣慰地擦拭着汗水,与戏迷们亲切交谈的笑容……
“病人家属,请节哀。” 医生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劝慰,“病人走得很安详。在最后 moments(时刻),他一直看着门口的方向,似乎在等什么人。
我们问他还有什么想说的,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一直用手指着外面……”
医生的话还没说完,陈孝斌猛地回过神来,他挣脱开想要拉住他的王秀莲,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急救室!
“班主!” 他嘶喊着。
急救室内,灯光惨白。林班主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床单,只露出一张消瘦而安详的脸。
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仿佛只是累了,睡着了。
旁边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是一条平直的绿色线条,再也没有了起伏。
陈孝斌扑到病床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林班主冰冷的手。
那只手,曾经那么有力,能稳稳地握住鼓槌,敲打出激昂的节奏;能灵活地做出各种优美的手势,演绎出角色的喜怒哀乐。而现在,它却冰冷而僵硬。
“班主……” 陈孝斌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滴落在林班主冰冷的手背上。
“您怎么就这么走了…… 您答应过我的,还要教我那出《夜深沉》的鼓套子呢…… ”
“您还说,等票房好了,要给大家伙涨工钱…… 您怎么说话不算数啊……”
他哽咽着,语无伦次地说着,像是在对林班主倾诉着过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就在这时,他感觉林班主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陈孝斌猛地一惊,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林班主的脸。
林班主的眼皮,似乎也微微颤动了一下!
“班主?您…… 您醒了?” 陈孝斌又惊又喜,连忙转头喊道,“医生!医生!他动了!他还有气!”
医生和护士连忙走了进来,上前检查。片刻后,医生摇了摇头,轻声对陈孝斌说:“老先生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这可能是神经的应激反应……”
陈孝斌的心,再次沉入谷底。
然而,就在医生准备拉开他的时候,林班主的眼睛,竟然真的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
那是一双浑浊而黯淡的眼睛,但在看向陈孝斌的那一刻,似乎闪过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班主!” 陈孝斌大喜过望,紧紧握住他的手,将耳朵凑近他的嘴边,“您想说什么?您说!”
林班主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微弱的 “嗬嗬” 声,一个完整的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呼吸极其微弱,每一次起伏,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艰难地转动着眼珠,目光在陈孝斌的脸上停留了许久,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不舍,有遗憾,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难以言表的感激。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陈孝斌的手,又往自己这边拉了拉,握得更紧了一些。
陈孝斌瞬间明白了!
他明白了林班主的意思!
这些年来,戏班不景气,人心浮动,是班主,始终不离不弃,不仅在艺术上鼎力相助,更在管理上、在稳定人心上,帮了他太多太多。
尤其是最近几年,林班主身体不好,但很多事情都是自己扛着,他累了!
林班主这是在感谢他!感谢他曾经多年来的追随和辅佐,感谢他对戏班的付出!
“班主,您别说了,我都明白!我都明白!” 陈孝斌哽咽着,泪水模糊了双眼,“您放心!戏班…… 您放心吧!”
听到陈孝斌的话,林班主的嘴角,似乎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是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他眼中的光亮,也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他看着陈孝斌,眼神里充满了信任和托付。那眼神,胜过千言万语。
然后,他握着陈孝斌的手,缓缓地、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眼睛,也永远地闭上了。
这一次,再也没有睁开。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平直的线,彻底凝固了。
“爸 ——!” 追进来的林国栋等人,看到这一幕,再次爆发出悲痛欲绝的哭声。
陈孝斌跪在病床边,紧紧握着林班主渐渐失去温度的手,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知道,林班主走了,走得很安详。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听到了他最想听的承诺,看到了他最信任的人。
这份无声的感激,这份沉甸甸的嘱托,将永远刻在陈孝斌的心里。
夜色依旧深沉,急诊大楼的灯光却显得更加刺眼。林班主的遗体,被医护人员用白布轻轻覆盖,缓缓地推出了急救室。
林国栋、王秀莲、林美玲、林美娟等家属,跟在后面,泣不成声。他们的哭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充满了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
陈孝斌默默地跟在后面,脚步沉重。他看着那覆盖着白布的担架,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被挖走了一块。
那个鲜活的、爱戏如命的林班主,真的就这样,从他们的生命中消失了。
医院的工作人员引着他们来到了太平间外的休息室,让他们办理相关的手续。
休息室不大,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悲伤的气息。
林国栋强忍着悲痛,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签署着一份份文件。
他的手一直在颤抖,每一个字都写得异常艰难。王秀莲在一旁默默地帮他整理着需要的证件,眼泪依旧不停地流。
陈孝斌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看着眼前这一切,感觉像一场不真实的噩梦。
他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林班主最后那充满感激和信任的眼神,以及自己许下的承诺。
“戏班…… 我会让国栋看好的……”
“那些孩子们,我会让国栋好好教他们……”
这几句话,此刻在他心中,变得无比沉重。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对逝者的承诺,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林班主一走,整个戏园就像是失去了主心骨,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那些年轻的演员,那些老艺人,他们的生计,他们的未来……
“陈师傅……” 林国栋的声音,打断了陈孝斌的思绪。他已经签完了字,走到了陈孝斌面前,眼圈通红,脸上还带着泪痕。
陈孝斌抬起头,看着林国栋。
林国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对着陈孝斌,“噗通” 一声,跪了下去!
“国栋!你这是干什么!” 陈孝斌大惊失色,连忙起身想要去扶他。
“陈师傅,您别扶我!” 林国栋固执地跪着,不肯起来,他的声音哽咽而真诚。
“陈师傅,我知道,我爸这一辈子,最信任的人就是您!您不仅是他的左膀右臂,更是我们林家的更是我们林家的恩人。”
“如今他老人家不在了,这家里的顶梁柱就塌了一半。但只要有您在,我们心里就还有主心骨。”
“陈师傅,今天我给您跪下,不为别的,就为您这些年对我们林家的恩情,也为我爸那份沉甸甸的嘱托。”
“以后,家里的事,还请您多费心指点,我林国栋这条命,以后也是您的,但凡有差遣,万死不辞!”
说完,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却也透着一股决绝与托付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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