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里药味弥漫。
朱允熥靠在软榻上,眼见朱元璋又舀起一勺汤药吹凉递来,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身体往后缩:“爷爷,孙儿真的没事了,这药……实在太苦了。”
“不行!”朱元璋板着脸,不容商量,“太医说了,一顿都不能少。乖乖喝了,身子才能好利索。”
“您从前不总说太医的话是放屁么?”朱允熥忍不住小声反驳,“如今倒拿他们的话当圣旨了……孙儿真的喝不下了,再喝怕是要吐出来,求您了,真不喝了……”
看着孙子那副苦不堪言的可怜模样,朱元璋举着勺子的手僵在半空,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将药碗撂在了一旁的矮几上。
殿内静默片刻。
朱允熥觑着祖父脸色,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爷爷,曹震和张温那两个混账……后来是怎么处置的?”
朱元璋生怕再刺激到他,语气刻意放得平缓:“那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咱已将他们下到刑部大牢里关着了。”
听到“刑部大牢”四个字,朱允熥心头微微一松——人关在刑部,意味着此案仍在常规司法程序之内,事情尚可控。
他立刻想起父王当日的安排,那“无手谕不得探视”的命令,实则是在力保事态不进一步扩大。
朱元璋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话锋随即一转:“那日在蓝玉府上,你都听见、瞧见些什么了?跟爷爷细细说说。”
朱允熥心知这是关键,沉吟着,开始从自己的视角详细还原现场:
“起初倒也无事,不过是军中汉子惯常的吹嘘、饮酒、划拳,喧闹得人头疼。那帮人围着孙儿,叽叽喳喳聒噪不休,孙儿几次想走,可那毕竟是母妃的舅家,实在抹不开情面。”
他留意着祖父的神情,继续细致地道来:
“后来,是舅姥爷突然问起张温,关于北征钱粮在兵部核销之事。
张温当时已喝得舌根发硬,抱怨说茹尚书还好通融,唯独那齐主事,压根不通兵事,却处处刁难,手续繁琐至极,他根本搞不明白对方之乎者也在说些什么,心里觉得万分憋屈。”
“本来席间气氛尚可,谁知舅姥爷一听就动了怒。
舅舅当时还起身劝他少饮酒莫动气,反被舅姥爷当众斥责,脸上挂不住,却因满座宾客不好发作,只得闷头喝酒。孙儿看得出来,舅舅那日心中极为不快。”
“之后,曹震、张温便起身要往兵部去理论。孙儿明知不妥,出言阻拦,可他们酒酣耳热,只当孙儿是小儿之见,哪里肯听?
"舅姥爷当时怒道:‘老子在前方提着脑袋砍鞑子,他们在后方摇着鹅毛扇,还敢推三阻四!’遂命他二人直接去兵部‘问个清楚’。”
“舅舅再次起身阻拦,说,‘正在宴饮,何必生事,按章程办便是’,
却又被舅姥爷一顿责骂,气得背过身去,不再言语。孙儿见连舅舅都拦不住,情知要坏事,这才急忙赶回东宫禀报父王。”
“待我与父王赶到兵部时,”朱允熥说到这里,语气沉了沉,
“正见曹震与茹尚书拉扯争辩,而张温……更是混账,竟将齐主事骑在身下,实在不成体统。父王勃然大怒,赏了曹震一记脆的,两人酒才醒了。”
朱元璋目光锐利,抓住一个关键细节追问:“曹震可曾动手打了茹瑺?”
“并未真的击打。”朱允熥回答得十分肯定,并进一步解释,
“曹震只是醉态醺醺,与茹尚书拉扯理论。
但茹尚书年高德劭,一介文臣,被武夫如此冲撞推搡,在感觉上,恐怕与挨打也无异了。
曹震那人禀性粗豪,便是与孙儿说话,也是手舞足蹈、唾沫横飞,令人难以消受。”
他言语间带上了一丝无奈,试图让祖父理解其中的隔阂:
“俗话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其实反过来,兵遇秀才,也觉道理难讲。“
"他们认定自己在沙场搏命,多耗些粮饷是天经地义,却被文官质疑贪墨,心中自然愤懑。以曹震、张温想来,他们都已封侯拜将,何须贪图那点小利?”
最后,他轻声点出事件的另一面:
“因此孙儿以为,齐主事当时……恐怕也未必全然无过,或许言语之间,确有刺激武人之处。”
"那些武夫笨嘴拙舌的,除了张嘴骂娘还会什么?让他们跟一个皇榜进士辩论是非曲直,哪里辩得过?辩不过又气不过,就动手打了。"
"现在想来,也许就是这一层缘故。以他们那种粗疏的头脑,哪里懂得处心积虑去做一件事?“
“不过是喝得醉醺醺的,又仗着自己立了大功,便胡作非为罢了。皇祖要不亲自审他们,看看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朱元璋始终抿着嘴、眯着眼,安安静静地听他把话说完,直到话音落下片刻,才缓缓开口:“就这些?”
朱允熥坦然迎向祖父审视的目光:“孙儿从头到尾都在场,所见所闻就是这些,还能有什么?”
“可咱听到的,与你说的不太一样。”
朱允熥眉头微皱,语气带着亲历者的执拗:
“孙儿亲身在场,爷爷却说听到的与我不同。难不成……爷爷真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
“咱当然有。”朱元璋嘴角牵起意味深长的笑,“锦衣卫就是咱的千里眼、顺风耳。”
“原来爷爷说的是蒋瓛。”朱允熥冷笑一声,“不知他是怎么跟爷爷禀报的?”
朱元璋的目光骤然变冷:
“蒋瓛报称,蓝玉席间多有大不敬之言。曹震曾说,没有蓝玉,北疆不得安宁;张温更公然宣称,蓝玉是大明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还有——”
他语气陡然加重,“蓝玉竟敢妄言,朱家江山有半壁是他打下的,甚至当众呵斥于你。这些,可是实情?”
朱允熥心头不由自主一紧。
蓝玉说话的确太嚣张了,而且油盐不进。
这是他的过人之处,同时也是他最致命的缺点。
蓝玉在军中素有“蓝疯子”之称,当年在捕鱼儿海,所有人都认为不能再继续孤军深入——若再执意前行,极可能粮草断绝,十万大军死无葬身之地。
但他偏能力排众议,坚持再行军百余里,终于撞见北元小朝廷,将其一锅端下,从而立下不世之功。
可若他没有那般嚣张,没有那般固执己见,这段历史根本不会出现。
蓝玉这种半壁江山是他打下的话,朱允熥也是自己亲耳听到的。
在自己面前都这样大放厥词,可见在别的场合也一定是挂在嘴边的,这不是闲得蛋疼在作死吗?
当时听到这话的时候,自己心里面就感觉到很反感,很厌恶。
那一个时刻真想站起来驳斥他,或者拂袖而去。
但是实在跟他们蓝家常家绑的太深了,所以才强按着心头怒火坐下的。
如今这句话果然被皇祖听去了,如何替他辩白?如何替他解释?真烦人。
朱允熥沉思半晌,面上不动声色,直接点破了核心冲突:
“这些话确实有过。可那又怎样?蒋瓛莫非又要故技重施,诬陷舅姥爷和舅舅谋反不成?”
朱元璋声音沉了下来:“诬陷?熥儿,你告诉爷爷,这些话他们到底说过没有?”
“说过。”朱允熥坦然承认,但立刻开始进行化解,
“席间都是舅姥爷十几年的老部下,个个喝得酩酊大醉,说起战场上的事,难免要吹嘘几句。曹震是个粗人,张温更是莽撞,他们说的那些话,无非是酒后给主帅脸上贴金罢了。”
“好一个脸上贴金!”朱元璋冷哼一声,“那蓝玉说朱家江山有他一半,也是贴金?”
“这话确实不该。”朱允熥切入关键,
“可爷爷想想,舅姥爷若真有二心,怎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他分明是酒后失态,把当年跟着您打天下时的功劳挂在嘴边牢骚罢了。真要谋反的人,岂会如此张扬?”
朱元璋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
“咱知道你念着情分。可你要记住,天子脚下,他们既然敢说蓝玉是擎天柱,那么明日就敢说这江山该换人坐!”
“孙儿明白。”朱允熥低声道,做最后的争取,“求爷爷看在舅姥爷此番北征立下大功的份上,看在外祖父和母妃的面上……”
朱元璋打断他,“你身子还没好全,这些事不必再操心。好好养着,朝中的事,爷爷自有主张。”
今日只能说到这个份上,朱允熥乖巧地应了声。
正静默间,汪谨言弓身而入,低声禀道:“皇爷,几位皇子、皇孙殿下此刻正在乾清门外候着,说要给皇爷请安。”
朱元璋只问:“都是谁?”
汪谨言扳着手指头数来:“有宁王殿下、岷王殿下、谷王殿下,还有秦府、晋府、燕府的几位世子……与皇孙。”
朱元璋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们都回去,别过来吵嚷,咱这儿正烦着呢。”
话音未落,朱允熥开口:“爷爷,让他们进来吧,许是来看孙儿的。”
汪谨言也连忙附和:“皇爷,正是三殿下所言。宁王殿下说,‘听闻熥哥前日昏厥,心中牵挂,特来探视,否则实在难安。’”
朱元璋瞥了朱允熥一眼:“既如此,叫他们进来。你去传话,来了不许喧哗,都给咱规规矩矩。”
汪谨言躬身退下,不过片刻,一行人悄声鱼贯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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