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乾清宫出来,朱允炆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团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他在心里狠狠咒骂:“朱允熥这个天生的坏种,竟给我下这样的套!那穷乡僻壤的鬼地方,谁爱去谁去!烦死了!”
可骂归骂,皇祖父金口已开,这事再无转圜余地。他就像被硬架上了火堆,不去也得去了。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东宫,一头扎进母亲吕氏的殿内,将打赌和皇祖父的决定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吕氏一听,又急又气,心疼得不行:
“什么?让你去当县令?这怎么行!那县里什么光景?你吃得好吗?住得惯吗?那些底下当差的胥吏最是奸猾,还有那些不知好歹的刁民,哪个是省油的灯?皇爷爷……皇爷爷怎么会答应这种糊涂主意!”
朱允炆悻悻地塌着肩膀: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关键是……关键是儿子真的不会啊!收租、派役、审案子、管钱粮……我光是听听就一头雾水,到时候岂不是要闹出天大的笑话?”
吕氏看着儿子这副模样,又是心疼又是焦虑,在原地踱了几步,忽然眼睛一亮:
“你不会,有人会啊!你快去请教黄先生!他满腹经纶,学问最是扎实,定能给你有用的指点!”
朱允炆此刻也是病急乱投医,觉得母亲说得在理,立刻便去寻他的老师黄子澄。
听朱允炆说完前因后果,黄子澄眉头紧紧皱起,觉得这两位皇孙行事未免太过跳脱儿戏。天家贵胄,竟然跑去地方当县令,还以此打赌,成何体统?
然而,当朱允炆急切地向他请教具体该如何治理一县,比如如何厘清隐田、如何催收欠税、如何应对积年旧案时,黄子澄捻着胡须,一时竟有些语塞。
他虽是科举场上的精英,殿试探花,但一入仕便在清贵的翰林院,平日接触的是经史典籍、诏诰文书,于这地方行政的琐碎实务,实在是两眼一抹黑。
可学生眼巴巴地来请教,他这做老师的岂能说“不知道”?
他只能硬着头皮,搜肠刮肚地引经据典:
“殿下,《论语》有云‘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为政者,首重一个‘信’字,示民以诚,则民自服膺。至于钱粮刑名,皆有朝廷法度可循,只需秉持公心,恪守律条,自能纲举目张……”
他说的都是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道理,听起来冠冕堂皇,却没有一句顶用。
朱允炆虽然一窍不通,却也听得出来,老师这番话如同隔靴搔痒,根本没什么实际用处。
他心中那点希望之火,渐渐熄灭了,只剩下更大的茫然和无措。
与朱允炆分开后,朱允熥回到自己殿中。
先前在皇祖父面前的从容笃定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实实在在的焦虑。
“说起来容易,干起来难,县令……到底该怎么当?”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他自信能胜过朱允炆不假,但取胜并非最终目的。
父皇说得对,一县之事,繁杂无比,绝不是靠夸夸其谈、指手画脚就能办成的。
他前世虽未当过官,却也深知基层是各类矛盾的交汇点,水最深,也最难办。
自己这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真要上手,怕是连衙门大门朝哪边开都摸不清。
“不行,不能打无准备之仗。”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找谁求助?
满朝文武他不能轻易结交,翰林院的学士们只会掉书袋。
念头一转,他立刻唤来了东宫首领太监夏福贵。
夏公公很快小跑着进来,脸上堆着笑:“殿下,您唤老奴?”
朱允熥没工夫绕弯子,直接吩咐:“夏公公,你立刻去给孤找一两个县令来。”
夏福贵一愣,小心问道:“殿下要见县令?不知是为何事,老奴也好……”
“别打听那么多,”朱允熥打断他,“速去!找那种精明干练、遵纪守法、官声清正的过来。记住,要快,别误了孤的事!”
见朱允熥语气急切,夏福贵连忙躬身:“是是是,老奴这就去办,定给殿下寻来妥当的人。”
夏福贵办事果然利索,第二天下午,便真领了两位县令悄无声息地进了东宫。
这两位县令,一个姓王,一个姓李,都是京畿附近小县的父母官。
骤然被准皇太孙召见,两人皆是诚惶诚恐,进了殿便大礼参拜,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来。
“不必多礼了,”朱允熥虚扶一下,让人看座,
“今日请二位来,是想请教些实务。孤想知道,治理一方小县,究竟有何窍门?
里里外外,有哪些弯弯绕绕是外人不知道的?你们但说无妨,孤只想听真话、实话。”
王、李二位县令对视一眼,心里更紧张了,额头上的汗水刷刷往下流。
朱允熥看在眼里,很温和地说道:
"你们不用怕,孤召你们来,就是诚心请教,你们照实讲,讲的对讲的不对,都无妨。"
两个县令见皇孙态度如此诚恳,渐渐放下心来。
朱允熥再三命他们坐,他们都不敢坐,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地说开了。
从如何应对州府衙门的摊派,到如何安抚辖内的乡绅大族;
从清查田亩户籍的土办法,到审理民间纠纷时的话术技巧;
乃至钱谷刑名文书该怎么处理,如何驾驭那些盘根错节、心思各异的胥吏……
他们说的不是什么圣贤大道理,全是琐碎甚至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实际经验,却恰恰是朱允熥此刻最需要了解的实情。
他凝神静听,不时追问几句,心中那个模糊的“县令”形象,终于渐渐清晰、丰满了起来。
两位县令见皇孙殿下听得认真,问得仔细,开始掏心窝子地讲起实实在在的“真经”。
王县令压低了点声音道:
“殿下,就说这征收钱粮,账册上的数目是一回事,地里的收成是另一回事。
若不懂‘踢斗’、‘淋尖’这些门道,不懂如何应对大户的‘诡寄’、‘飞洒’,任凭您喊破嗓子,这税粮也收不齐,收上来了数目也对不上。”
李县令接着补充:
“还有那些衙门的胥吏,个个都是地头蛇,盘根错节。他们熟悉律例条文,更懂得如何钻空子。
若不能恩威并施,既用其能,又防其奸,轻则被他们蒙蔽,重则被他们架空了还不自知。
审案子也不能光看状纸,得多方查证,有时乡老、里正的一句话,比苦主和被告吵上半日还有用。”
他们又讲了如何平衡县内几个大族的关系,如何在春耕秋收时督促生产,如何应对上级突如其来的摊派,甚至如何从百姓的衣着、面色、市集的物价等细微处判断当年的光景……
这些话语,没有半句引经据典,却句句透着烟火气,带着泥土味,将一县之治的千头万绪、错综复杂,血淋淋地摊开在朱允熥面前。
朱允熥听得眼神越来越亮,先前盘踞在心头的迷雾被这些实实在在的经验一点点驱散。
他恍然大悟,治理一方,需要的不是高悬空中的道德文章,而是这种扎根于泥土的、近乎笨拙的务实智慧。
“原来如此……欲知山中事,须问打柴人。”朱允熥长舒一口气,由衷地感慨道,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孤今日才知,你们这百里侯,当得实在是不容易。”
他心情大好,对侍立一旁的夏福贵示意:“取二十两银子来,王县令、李县令今日辛苦了,一人十两,算孤一点心意,回去给家中孩儿添些笔墨。”
两位县令没想到还有赏赐,而且是皇孙殿下亲口肯定他们的“不容易”,顿时受宠若惊,千恩万谢地接过银子,躬着身子,心满意足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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