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兄弟夜话到很晚才睡。朱允熥与皇祖同榻而眠,耳边鼾声四起。
站在家运国运的十字路口,他的心情无比沉重,同时却又无比笃定。
华山自古一条路,唯有勇者可以攀登,可以逾越。
次日晨光熹微,朱标便悄然起床,往文华殿去了。
这是他二十年来养成的,雷打不动的习惯,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容不得他有丝毫懈怠。
从洪武十七年起,他就成了大明帝国的实际主宰,从军政到民生,大小事务都需要经过他的裁决和批准。
对于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项极其严苛的挑战,除了要有过硬的洞见和决断之外,更需要有顽强的意志和责任心。
乾清宫西暖阁里,朱椿一丝不苟地服侍完朱元璋漱洗,六十五岁了,早己不是记忆中那个刚强硬朗的父亲了。
老爷子用热毛巾擦完脸,目光深沉看着儿子。
“椿儿,你去祖庙一趟,给列祖列宗上柱香,报个平安。告诉他们,咱朱家的蜀秀才,回来了。”
“儿臣遵旨。”朱椿躬身应道。
朱元璋转向侍立一旁的允熥身上:“哥儿,今日你陪十一叔同去。学堂就不必去了。”
朱允熥心头一跳,面上恭敬如常:“孙儿领旨。”
简直是福至心灵,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来了。
祖庙坐落在宫城东侧,远离六宫喧嚣。
叔侄二人踏过三重汉白玉拱桥,来到正殿前。
殿宇巍峨,黑瓦红墙,檐角蹲着沉默的螭吻。
推开沉重的朱漆大门,一股混合着檀香的木质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殿内极静了。
数十盏长明灯在深邃的殿宇深处摇曳,映照着层层叠叠的乌木牌位。
那些镌刻着朱氏先祖名讳的墨底金字,在幽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阳光被高窗上的棂纸割裂,投下几道苍白的光柱,平添了许多岁月的苍桑。
朱元璋是真正的草根,即使想凭空捏造一个显赫的祖先,也不知道从何处捏造。
两名早已候着的礼部赞礼官,他们身着绛紫朝服,屏息静立,如同泥塑木雕一般。
朱椿一踏入此地,脸上尚存的温暖笑意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庄重。
他整理了一下亲王冕服,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沉甸甸的敬畏吸入肺腑。
祭拜开始了。
“跪——”
朱允熥耳边响起赞礼官拖得长长的调子,那声音在空旷大殿中回荡,竟然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
朱椿率先跪下。
朱允熥紧随其后,袍角从冰冷的地砖上拂过。
赞礼官的声音响起。
“叩首——”
“再叩首——”
“上香——”
祭拜仪式异常繁复,超级冗长,每一个动作都被严格限定在礼法的框架内。
起身,下跪,叩拜,上香……周而复始。
叔侄二人一言不发,虔诚地重复着这些动作。
香烟袅袅升起,在牌位前盘绕,仿佛真有无形的目光,正透过青烟注视着他们。
朱允熥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在这极致的寂静里,如同擂鼓。
漫长的祭礼终于结束。
两名赞礼官躬身一礼,无声地退出了大殿,轻轻掩上了沉重的门。
“吱呀——”
关门声落下,殿内重回死寂,只剩下长明灯在摇曳。
朱椿没有立刻离开。
他负手立于殿中,仰望着最高处“皇明列祖”的巨幅牌匾,久久不语。
这位富贵至极的蜀王永远不会想到,他这一脉将积累起何等泼天的富贵。
蜀府之富,甲于天下,三百个王庄,成都府七成沃土…
然而一场繁华一场梦,终将随着张献忠入川心烽火,如同这殿中的青烟,一朝散尽,宗室屠戮殆尽,鲜血染红岷江。
望着朱椿久久伫立的背影,朱允熥缓步上前,声音极轻,却又极清晰:
“十一叔,昨日侄儿在车上与您说的事……您,考虑得如何了?”
朱椿没有回头,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允熥啊,叔父明知你必有此问。不是叔父驳你的面子,更不是叔父不念你父王的安危。只是,叔父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朱允熥站到与朱椿并肩的位置,同样望向那些沉默的牌位,
“叔父是怕,怕朝野非议,怕言行失矩,更怕……违背了皇祖定下的‘藩王就藩,无诏不得入京’的祖制!”
朱椿转头看向他,嘴唇微动,却未能出声。
朱允熥不给他辩驳的机会,语气愈发凝重:
“叔父饱读诗书,当知北宋王安石有言:‘盖儒者所争,尤在名实。名实既明,则天下之理得矣。’”
他抬起手,指向森然牌位林:
“敢问叔父,皇祖当年定下诸王外封,藩屏帝室之策,其‘实’是什么?是让朱家子孙固守封地,画地为牢吗?非也!其‘实’,在于‘安定天下,永葆朱明江山’!”
“而今,‘实’已变矣!”朱允熥的声音陡然拔高:
“国本羸弱,储君呕心沥血,已近油尽灯枯!此乃大明开国以来前所未有之危局!"
"若此时仍拘泥于‘藩王不得留京’之‘名’,坐视父王被如山政务压垮,致东宫倾颓,国本动摇……“
"这,才是对祖制最大的背叛!对列祖列宗开创的基业,最大的不孝!”
“十一叔!”
朱允熥转过身,直面朱椿,眼中已泛起血丝,
“您昨日亲眼所见,父王他……他是在拿自己的命硬扛啊!他一人身兼数职,便是铁打的金刚也熬不住了!"
"皇祖年事已高,若父王真有万一……这大明的江山谁来承接?皇祖的晚年何人奉养?“
"届时诸王心思浮动,祸起萧墙之源,岂不正是源于今日我等之恪守成规、见死不救?!”
“允熥!慎言!”朱椿脸色煞白,厉声喝止。
这番话太过诛心,太过大逆不道,却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了他的内心。
“慎言?”朱允熥惨然一笑,“侄儿今日在列祖列宗面前,说的皆是肺腑之言,何须再慎!”
话音未落,他后退两步,立于大殿中央。
他当着朱椿的面,当着这满殿朱明先祖的牌位,双手用力一振袍袖,随即撩起衣摆,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双膝撞击在地砖上的声音,沉闷而惊心。
他挺直脊梁,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已被震撼得无以复加的朱椿,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侄儿朱允熥,今日在列祖列宗面前,并非以皇孙之身,而是以人子之身,恳求叔父!”
“为我父王续命!”
“为我朱家江山社稷留下!”
声落,殿内死寂。
朱椿怔怔地看着跪在面前的侄儿,看着他眼中的决绝与沉重,下意识地望向身后森然肃穆的牌位。
殿外秋风呜咽,穿过殿宇缝隙,带来一丝寒意,朱允熥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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