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轻步走到朱椿身后,唤道:“叔父。”
朱椿自窗外雪景中回过神来,眉宇间带着刚任新职的沉重思索。
朱允熥躬身道:“叔父初掌宗人府,千头万绪,侄儿不久扰了,这就回宫向父王复命。叔父忙完了,还去东宫陪父王说话解闷。“
朱椿亲自将他送至门外,目送他离去。
回到案前,宗人府的职掌文书早已摊开在桌上。
朱椿聚精会神翻阅,宗人府的职权范围包括,藩王约束、宗亲仪典、谱牒修撰、岁禄核发,乃至凤阳祖陵护卫修缮……
桩桩件件,皆关乎天家体统,远比蜀地政务更繁重,也更琐碎。
另一边,朱允熥回宫后直赴东宫。
听到朱椿已顺利上任,朱标脸上病容都褪去不少。他兴致盎然唤道:“熥儿,坐吧。”
朱允熥奉上热茶,待父亲饮毕,又陪着他在院中徐徐踱步,直到父亲面露倦怠之色,才转回书房。
“熥儿,此番能留下你十一叔,你居功至伟。”朱标在书案后坐定后说道。
见父亲心情颇好,朱允熥鼓起勇气,说出了积压在心中的思考。
“爹,十一叔上任,正是天赐良机。宗室事务的核心,莫过于约束诸位王叔,使他们遵守国法家规。
儿臣以为,为了大明江山永固,宗室的规矩,到了必须立得稳、行得严的时候了。”
儿子的这番见识,令朱标刮目相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你想如何做?”
朱允熥条分缕析开来。
“我皇明宗室之弊有三,其一乃是藩王兵权太重之患。边镇精兵几乎成了藩邸的私兵,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
“其二乃是宗室法度废弛之患。藩王在封地屡有不法,损的是我朱家声誉,耗的是朝廷威信!”
“其三乃是番王用度太奢华。耗费日益巨大,已经成国库的沉重负担。强取豪夺之事层出不穷,此种风气极坏,必须及时刹住!”
朱标叹道:“你方才所言,正是父王长久以来心中所顾虑的。然而诸王就藩,屏护帝室,是你皇祖钦定的国策。如果要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不慎啊。”
朱允熥目光灼灼:“正因是皇祖定策,才更需因时制宜,加以完善!现在怕麻烦不改,将来更难改!儿臣有三策,正可借十一叔之手推行。”
此儿不仅有想法,而且有办法,朱标眼中欣慰之色更加浓厚了,微笑着示意他说下去。
朱允熥斩钉截铁说道:
“先要正名分,限兵权。
明定护卫定额。非奉诏,亲王不得擅调一兵一卒出封地!边镇防御之责归于都司,王府护卫只主宿卫。”
“然后要严法度,清吏治。藩王涉及刑讼的,由地方官报宗人府核查。若有违法行为,宗人府有权据实奏参,不得遮掩!”
“最后是定规制,节用度。
不管亲疏远近,凡是超支者,一律不予核销,并且问责王府属官,切切实实为国库减负!”
儿子的提议条条切中要害,朱标沉吟道:
“你说的不错,但你知道吗,你这一连串举措,会引来多大反对?你的那些叔父……”
朱允熥坦然道:
“儿臣当然知道阻力极大,故而才更需要借重十一叔这位贤王。只要皇祖父与父王决心已定,些许抵触,翻不起大浪。”
他深吸一口气,道出最终目的:
“父王,儿臣此举绝非削藩,而是为了固藩!是为了保全骨肉,维护社稷长治久安!父王兄弟子侄众多,现在倒可以相安无事。再过个两三代呢?”
朱标不由自主浑身一震,此话如闪电般刺中他内心最深的隐忧。
是啊,两三代之后,郡王、镇国将军遍布天下,谁敢保证相安无事?
开国之君大封诸王,其实就是在给后继之君挖坑。七国之乱、八王之乱,就是例子。史书上的血迹斑斑,绝不能在大明重演!
他再次抬起头,眼中已尽是决断:“你所言确有道理。耐心等待我先寻找一个机会请示皇祖,再与你十一叔深谈。”
朱允熥忙道:"父王圣明!“
朱标郑重叮嘱:“此事关乎国本与天家亲情,切不可急躁,更不可泄露分毫。即使对皇祖,也不能讲!明白吗?”
“是!儿臣一定守口如瓶!"
朱允熥肃然应下,目光落在父亲苍白憔悴的脸上,忧心忡忡说道:“父王,还有一事!"
朱标神色又是一凛:"讲!"
朱允熥正色道:"国事固然紧要,但您的圣体,更是江山社稷之基。”
朱标微微一怔,父老,子幼,一群兄弟正值壮年,自己这个太子…
朱允熥接着说道:“诸葛武侯事必亲躬,罚二十金以上,就必须亲览,最终积劳成疾,徒留憾事。父王之勤勉,更在武侯之上。"
"父王须知,天下事是办不完的。儿臣恳请您,从今日起,到了亥时正刻,必须搁下笔,上床歇息。“
“每天的膳食,需得有太医院专人斟酌。散步休憩,也绝不可少。您得给儿臣和十一叔为您分劳的机会啊。”
这番话,比方才议论藩王制度更让朱标动容。
他微笑着点头道:“好,爹知道了。从今往后,便依你。”
见父王今日如此听劝,朱允熥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正要告退,殿外传来通禀,原来是吴谨言来了。
这位吴公公的脸,堪称宫城里最精准的晴雨表。
朱标只看了一眼,心中便是一沉:老爷子那里,怕是起了风浪。
吴谨言躬身施礼,“皇爷吩咐,请太子爷移步乾清宫议事。御辇已在外面候着了。”
朱标缓缓摇头:“有劳吴公公,御辇就不必了,孤自行走过去。”
说罢,就在朱允熥的陪同下,迈出东宫。
父子二人踏着宫道,心头同时盘绕着同一个念头:此番召见,所为何事?老爷子怕又是在动怒?
果然,父子俩刚踏入乾清宫,一股无形的压力便扑面而来。
朱元璋双手叉着腰,在殿内来回急走,步伐沉猛有力,如同一头被触怒的雄狮。
见他们父子走了进来,朱元璋脚步一顿,脸上没有半分和缓,硬梆挷扔出一个字:
“坐!”
朱标哪里敢坐,惴惴不安望着父亲。
朱允熥两只眼睛看得分明,刚才才在东宫书房,父王脸色尚算和缓,可一踏入阁子,面容便瞬间绷紧,如同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他心头一揪,父王为何盛年早衰?答案显而易见。
试问,谁长年累月处在这种极致威压之下,身子骨还能好?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一步上前,轻轻拦住了仍在殿中急走的祖父,顺势扶着老爷子的臂膀,将他引到椅前坐下。
“爷爷,您这一把岁数了,怎么火气像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一着就爆?
您看,不仅把孙儿吓着了,连我爹站在那儿,大气都不敢出呢。您快消消气吧,万事好商量。”
这话不偏不倚说进了朱标心坎。
在父亲身边谨小慎微几十年,无人比他更清楚,时时面临山崩地裂般的天子之怒,是何等煎熬。
说也奇怪,朱元璋被孙儿这般无礼地一拦一按,外加一通数落,怒气竟然泄了一大半。
他闷哼了一声,顺着那股力道坐定了。
朱允熥见初步奏效,立刻转身,先为面色苍白的父亲奉上一盏热茶,低声道:“父王,您先顺口气。”
旋即,又为朱元璋斟了一杯奉上,语气软和了几分:
“爷爷,天大的事,咱们一家人坐下来,好好说不成么?总这般动怒,于您圣体无益。
再说,我爹的身子骨您也晓得,经不起这般惊吓。您这么三天一小怒,五天一大怒,我爹还怎么静心调养呢?”
朱元璋闻言又要发作,对上孙儿那毫不畏惧,满是关切的眼神,突然转怒为笑斥道:
“你这猴崽子,给咱闭嘴!你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货。“
朱标见父皇雷霆之怒已消,这才苦笑着问道:“爹,又是什么事惹您动气?”
朱元璋抬手拍了拍案上的奏折:“你自己看,咱都羞于出口!”
朱标正要伸手去拿,朱允熥抢先一步接过,转头对他道:
“父王,我念给您听便是,省得您费眼伤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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