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急忙呵斥:“允熥!休得胡言!还不快向皇祖父请罪!”
朱允熥毫无惧色,挺直了身板:
“皇祖父,孙儿并非胡言。孙儿问您,我大明东面、南面,那万里海疆之外,是何景象?”
朱元璋下意识答道:“当然是波涛万里,蛮荒之地,偶有倭寇作乱……”
朱允熥打断了他。
“皇祖父,那可不是蛮荒之地!那是遍地金银、香料、象牙、珍宝!宋元之时,泉州、广州商船云集,蕃商辐辏,市舶司岁入何止百万?为何到了我大明,这扇门户就被紧紧关上了?”
“住口!”朱元璋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终于明白孙子指的是什么——开海!
这是他内心深处绝不容触碰的逆鳞!
“咱三令五申,‘片板不许下海’!你竟敢妄议祖制?那些奸商与海外藩夷勾结,最易滋生动乱,引来祸端!前元覆亡,与纲纪松弛、内外交通岂无干系?咱绝不容许!”
鞋底带着风声落下,朱允熥却灵巧地向后一跳,躲开了这一击,声音反而更高了:
“皇祖父!您只看到了风险,却没看到机遇!您把海路一关,是把倭寇和走私贩子关在了门外,可也把白花花的税收关在了门外啊!”
他说得飞快,压根不给朱元璋再次插话的机会:
“您说片板不许下海,可东南沿海,私下出海贸易者何曾断绝?那些豪强巨室,哪个不是靠着走私赚得盆满钵满?
他们富可敌国,可朝廷呢?国库空空如也!他们的船队穿梭于大明、日本、琉球、南洋,运走丝绸、瓷器、茶叶,带回金银,这巨大的利润,朝廷一文钱都收不到!全落入了私囊!”
“若朝廷重开市舶司,效仿宋元旧例,但加以严格管束。所有出海贸易,皆需朝廷许可,发放‘船引’,按货物价值抽分征税。
同时,允许合乎规矩的蕃商前来贸易,同样课税。设立海关,严查走私,将海上贸易从暗处拉到明处,纳入朝廷掌控!”
他伸出手掌,一根根手指掰着算:
“一船丝绸出海,值银万两,抽分一成,便是千两。一艘海船回港,载满香料金银,再抽分一次,又是千两。“
“皇祖父,我大明物产丰饶,海外需求极大,每年往来商船何止千百艘?仅此一项,岁入数百万两轻而易举!何愁国库不丰?”
“这还只是关税!”朱允熥越说越兴奋。
“市舶司一开,沿海百姓便多了一条生路,可造船、可务工、可随船贸易,生活有了着落,谁还愿意冒着杀头的风险去当倭寇、当走私贩子?此乃釜底抽薪,可靖海疆!”
“再者,朝廷可通过市舶司,掌控重要物资。需要战马,可令商队从海外换回;需要硫磺硝石,亦可从南洋购入。水师战船平日护航商队,战时可迅速转为战力,一举多得!”
朱元璋举着鞋底的手,已经悄然放下。
他不是不知道海外贸易有利可图,前元市舶司的收入他也略有耳闻。
但他出身草莽,对海洋有着天生的警惕,深恐海疆不靖,内外勾结,动摇朱家的江山。
所以他才选择了最简单,同时也最粗暴的方式,一刀切,彻底禁绝。
可现在,允熥却条分缕析地将开海的好处,禁海的弊端,全摊开在他面前。
一千万两或许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其中蕴含的道理却是实实在在的。
朱标更是听得目瞪口呆,日夜苦思的财政难题,竟被儿子轻轻方案解决!
思路之清晰,谋划之周全,哪里像个孩子?
朱允熥最后说道:“皇祖父!您把门关起来,自己穷得叮当响,别人却靠您的禁令大发横财,这岂不是、岂不是捧着金碗要饭吃吗?”
“捧着金碗要饭吃……”朱元璋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又想起了李文忠。
当年,李文忠主持东南海疆时,就提出过类似见解。
他当时勃然大怒,将亲外甥召至御前,一顿训斥,甚至怀疑李文忠与沿海豪强有染。
最终他调回了李文忠,派汤和前去,厉行海禁,残酷迁界。
朝廷为了维持海禁,广设卫所、大派水师,遍筑城寨,每年投入巨额军饷。
然而那些豪强大户,依旧有办法造大船,组织船队,将大明的丝绸、瓷器运出去,将海外的金银、香料运回来。
最终的结果是,朝廷劳民伤财,私商挣得盆满钵满,完全就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见父皇脸色阴沉,一言不发,朱标对朱允熥斥道:
“无知小儿,懂得什么?光知道夸夸其谈!海禁乃父皇定下的国本大计,岂容你在此妄加评议?还不快退下!”
朱允熥心知火候未到,默默退出了大殿,心中感慨万千。
现在,他不得不佩服四叔格局之开阔,性情之豪迈,上位后大造宝船,遣郑和七下西洋,远达西洋忽鲁谟斯,乃至非洲东岸,何等气魄!换来万国来朝,海贸繁盛。永乐一朝迁都北京,疏竣运五清漠北,编修永乐大典,文治武功之盛空前绝后。
可后世子孙终究困于祖制,再度锁国。结果如何?走私遍地,倭寇横行,朝廷倾尽国力剿倭,耗费何止千万!
直到隆庆开关,仅开放了福建月港一隅,一年便为大明注入白银数百万两,数十年间,白银流入量竟然数以亿计!
这是一笔多么宝贵的财富,可惜来得太迟了。一条正确的路,为何走得如此艰难?今天算是撒下了一粒种子,只盼它能破土而出。”
乾清宫西暖阁中,朱元璋又静默了良久,才终于开口说道:“标儿,你觉得允熥方才说的,有几分道理?”
朱标拱了拱手:
“父皇,允熥年少气盛,言语孟浪,但也不是全无道理。我朝实行海禁近十年,岁耗军饷以百万计,然而沿海私商不绝,倭寇之名目下逃亡者日众,足见此策事倍功半,难以为继。”
见朱元璋并未动怒,朱标才继续说道:
“当年儿臣亦觉得李文忠言语失当。然而这几年静心反思,开海也并非洪水猛兽。"
"宋元皆开市舶,往来商船络绎不绝,宋朝的钱币甚至流通到了南洋、西洋诸国,也不失为一大盛事。宋朝虽然孱弱不堪,但在财政上却是相当之富裕。“
“儿臣反复权衡利弊,觉得或许可以选择一两处口岸,试行开海,前提是严加管束。假如真的利大于弊,再徐徐图之,也未为不可。”
朱元璋没有反驳,又足足沉默了半刻钟才说道:
“允熥那孩子,毕竟年幼,不知其中凶险。一旦开了海,汹涌而入的,不仅有商船白银,更有倭寇探子、亡命之徒、前朝余孽!”
“不过,府库空虚也是实情。你提议择一两处口岸试行,颇为稳重。那就这样。你亲自去督办,给咱拿出一个万全的章程来!"
“选址何处?水师如何布防?关税如何定制?如何甄别良善商贾与奸邪之徒?如何确保市舶司不被地方豪强、贪官污吏把持?”
“章程妥了,再议其他。施行之中出了大乱子,立刻作罢,永不许再提!”
朱标深知,这是父皇二十多年来在海疆政策上的第一次松动。
他谨慎答道:
“父皇放心,儿臣明白此事非同小可,断不可急于求成。不如先办完允熥的册立大典与母后十周年大祭,待诸事稳妥后,儿臣再广招智囊商议。
后续或许还要亲赴福建、广东、浙江实地考察,唯有摸清实情,方能对症下药,制定出切实可行的方略。”
朱元璋一番议论下来,已显疲惫,
朱标正欲退下,殿外吴谨言躬身入内奏道:“禀陛下、禀太子,户部与礼部的堂官求见。”
朱元璋面露不耐烦,挥手道:“这些官儿,白吃俸禄,半点用都顶不起来,遇事只晓得往上面推!”
朱标一旁劝道:“父皇,此事也怨不得他们,传他们进来吧。"
四人进了殿,施了礼。
还未及开口,朱元璋便快刀斩乱麻:“典礼要体面,银钱也要节省。预算砍一半。太子愿意将当初册宝熔了,给允熥打造新册宝,太子冕服也改一改,给允熥穿…”
任亨泰当即拱手问道:“此举不妥吧?”
朱元璋不耐烦地挥挥手,“不用聒噪了,就这么定了,下去!”
任亨泰哪敢多言,摇着头走了。赵勉与傅友文相视一笑,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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