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笼罩着宫城,更压在朱元璋的心头。
文华殿里的争执早已散去,可那句“爷爷,你把路走窄了”,却始终萦绕在心头。
他不得不承认,当为了填补国库,滥发宝钞,早已将“信用”二字消耗殆尽,不知被多少人在背地里戳着脊梁骨骂。
如今想为子孙、为天下做一件平倭大事,竟举步维艰,无人肯信。
这路,确实是被他自己走绝了。
若后世子孙都背着一个“无信”的骂名,这大明江山,将来如何立足?
一辈子的骄傲与固执,在“无信”这面照妖镜前,土崩瓦解。
他恍惚想起当年放牛时,借了邻家半斗米,便是砸锅卖铁也要想法子还上。
怎么当了皇帝,富有四海,反倒把做人最根本的“厚道”给丢了呢?
“不管是皇帝,还是种地老农,这本分……不能丢啊。”黑暗中,朱元璋的喃喃自语。
次日天亮,朱元璋召太子朱标至西暖阁。他的眼眶微陷,声音沙哑。
“标儿,允熥那孩子的话,咱想了一夜。这罪己诏,咱得下。那些滥发出去的宝钞,咱得认账,得全收回来。眼下国库空虚,咱就拿朝廷的信誉作保,给百姓们记账,将来,一分一厘都不能少!”
朱标心中巨震,深深一躬:“父皇圣明!天下财富如水,重在流通调用,而非尽归我朱家库藏。朝廷有信,则万川归海,前路自然宽广。”
朱元璋不再犹豫,当即口授罪己诏。诏书言辞质朴,直白如话,却字字千钧,如同他当年提着脑袋造反时发出的那道檄文:
“朕,凤阳东乡朱重八,当初一念之差,滥发宝钞,对不住天下的士绅官民。这事,是咱办得不地道,咱认罪!
尔等家中凡有宝钞,无论新旧破损,不拘地域版式,皆可前往各州府衙门登记造册。若有官吏推诿刁难,尔等可直接奏报于朕,朕扒了他的皮!
朝廷眼下艰难,暂无银钱兑付,但此账,朕与朝廷记下了!待来日府库充盈,定一五一十,悉数兑还!”
诏书拟成,加盖玉玺。
消息如一道惊雷,炸响了整个南京城。初闻时,百姓皆是一阵错愕,纷纷揉着眼睛,反复诵读墙上皇榜,几乎无人敢相信。
古往今来,何曾有皇帝如此自揭其短,认下这近乎“耍赖”的旧账,还肯认他们手中那些早已形同废纸的宝钞?
惊愕过后,是全城范围的翻箱倒柜。那些被随意丢弃在柴房角落、茅房炕脚、床底破箱里的纸钞,被人们捧出来,揣在怀里,涌向州府衙门。
长队如龙,官吏们奉旨行事,不敢有丝毫怠慢。
“真没想到…皇爷他,还认这笔烂账……”
“要是真能兑现,往后朝廷说的话,咱们再信他一回?”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
朱允熥一脸喜气地小跑进乾清宫西暖阁,挨着朱元璋坐下,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
“爷爷!刚才宫里小太监出去采买东西,听见老百姓都在夸您呢!”
朱元璋笑问:“夸我啥?“
朱允熥答道:“夸您说话算数,做事痛快,是条真汉子!现在各个衙门口都排起长队了,大伙儿都赶着来登记宝钞。“
“要我说啊,您这回办的事,史书上非得记上浓浓一笔不可!说不定后世评价,比收复燕云十六州还厉害!”
朱元璋伸手掐了把他大腿,笑骂:
“小兔崽子,成天就会说好听的哄我!这算什么大事?还能比收复国土更了不起?燕云十六州就那么不值钱?”
朱允熥赶忙接话:“收复疆土是看得见的功劳,可您这回立起来的是看不见的信用啊!从今往后,咱们朱家在天下人心里就站稳了脚跟。”
朱元璋转头看向朱允熥,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允熥,你之前提的那个大明平倭债券,咱心里还是不太踏实——这事儿真能成吗?会有人愿意掏钱吗?”
朱允熥立刻挺直腰板:
“爷爷,怎么会没人买账呢?平倭是为了天下百姓,这份苦心大家都能感受到。咱们朱家借钱,那是铁定要还的。
要是您这辈还不完,还有我爹;我爹还不完,还有我呢!咱们朱家堂堂正正,还能赖他们那点银子不成?”
朱元璋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既然你这么有把握,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说说看,你有什么具体打算?”
朱允熥一拍胸脯,信誓旦旦地说:
“爷爷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用不了几天,我准能给朝廷筹来一大笔钱,绝对是个让您惊喜的数目!”
说罢,他恭敬地行了个礼,转身快步走出了大殿,步伐中带着一股锐气。
曹国公府今日张灯结彩,门前车马不绝。
戏台上,京城最好的班子正唱着《单骑救主》,赵云深陷重围,唱腔慷慨激昂。
席间,李景隆,常昇、蓝玉之子蓝春、蓝斌兄弟,汤和之子汤鼎等一众勋贵子弟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酒至半酣,高潮处满堂喝彩。
也正在这时,管家面白如纸,小跑着穿过回廊,甚至顾不上失仪,一把推开挡路的仆役,冲到主桌直接跪倒在李景隆脚边,声音都变了调:
“公爷!皇太孙到府门了!”
“哐当”一声,蓝春的筷子掉在盘子上。
汤鼎一口酒呛在喉中,憋得满脸通红却不敢咳出声。
满堂的喧哗像被一把无形的快刀斩断,只剩下戏子仍上在台上响着咿呀声。
李景隆手中酒杯一晃。
他万万没想到皇太孙会亲临,瞬间反应过来,与身旁的常昇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快,随我迎驾!”
一众勋贵子弟不敢怠慢,匆忙整衣相随。
才到前院,便见朱允熥已利落地翻身下马,身后只跟着两个气息内敛的随从,笑容温煦,却自带一股不敢直视的威仪。
“殿下亲临,臣等接驾来迟!”李景隆率先躬身,身后众人齐声附和,头颅低垂。
朱允熥上前一步,先亲手扶起舅舅常昇,目光扫过蓝春、蓝斌,然后才看向李景隆,亲手将他扶起,笑意更深了几分:
“听闻老夫人寿辰,我特来讨杯寿酒喝,曹国公不会嫌我唐突吧?”
“殿下这是折煞臣了!”李景隆受宠若惊,连忙侧身引路,“您能来,是寒舍天大的福气,快请上座!”
常昇这时才笑着开口,语气自然亲昵:
“殿下来得正好,方才景隆还在念叨,说这般喜庆的日子,就差殿下来同乐了。”
他说话时,很自然地挽起朱允熥的手,舅甥之情溢于言表,也无形中安抚了众人紧绷的神经。
朱允熥含笑点头,在常昇与李景隆陪同下步入府中。
他先到内堂向老夫人行了贺寿礼,这才回到宴席间。
众人见他举止随和,又有常昇在旁说笑,心下稍安。
席间渐渐恢复了些许生气,但那原本肆无忌惮的喧闹,已然被一种谨慎的恭敬所取代。
李景隆是何等精明人物,皇太孙亲临,岂是单为喝杯寿酒?
他趁着朱允熥离席净手的间隙,悄无声息地凑近常昇,压低声音道:
“殿下今日亲临,恐怕另有要事?可否劳您老代为探问一二?我等……也好早做准备。”
宴席稍歇,常昇也借着更衣之由,在廊下拦住了朱允熥,开门见山:
“允熥,你跟舅舅说实话,今日过来,是专程为老夫人祝寿,还是另有事要办?”
朱允熥见舅舅问得直接,便也不绕弯子:
“舅舅明鉴。爷爷已将发行平倭债券的事交给我来办。今日前来,正是想请舅舅与曹国公出面,帮我筹措款项。”
常昇眉头微动:“筹款?是要我们…捐给朝廷?”
“舅舅误会了,”朱允熥笑着拉住他的衣袖,“我说的是债券,有借有还,立字为据。难道在舅舅心里,咱们朱家会做那赖账的事?”
“这话我可不敢说!”常昇连忙摆手,“你莫要曲解我的意思。”
朱允熥引着他走向园中一处僻静小亭,落座后正色道:
“这平倭债券,绝非让勋臣们白白出钱。朝廷会按期连本带利归还,所定利息,只会比市面上的更高。”
他目光恳切,
“舅舅即便信不过爷爷,总信得过我爹?即便信不过我爹,难道您这亲外甥,还会坑害自家人不成?此事需您带头,曹国公人面广、善周旋,有您二位相助,平倭大业的粮饷便有了着落。”
常昇心中瞬间明了,这哪里是商量,这是皇太孙在给他这个舅舅送一场泼天的富贵和功劳!
他当即点头:“既然你开了口,舅舅刀山火海都肯下,岂有推辞之理。你就说,你要筹多少?”
朱允熥伸出五根手指头晃了晃,眼中闪过一丝亲昵的狡黠:
“这事三言两语也说不清,舅舅明天和曹国公一起到宫里找我。都是自家人,绝对亏待不了!”
舅甥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二人起身返回宴席,常昇迎着李景隆急切望来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
李景隆心中那块大石,非但没有落下,反而提得更高了。
朱允熥又饮了几杯酒,便起身告辞。
李景隆、常昇连忙领着众勋贵子弟,恭敬地将他送出府门。
常昇亲自上前,扶着他的胳膊,托着他稳稳上了马。
朱允熥对众人拱了拱手,:“诸位,且先回去继续乐呵。”
众人皆恭敬地垂首应下,无人敢动,静静地目送着皇太孙仪仗远去,直到那队人马消失在街角,方才暗暗松了口气,陆续转身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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