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顺港,玉浦湾僻静处。
巨大的帆布被小心翼翼地掀开,露出了底下物体的真容——并非预想中臃肿的圆形气球,而是几具线条更显硬朗、结构复杂的纺锤形大家伙。它们由某种涂了桐油的坚韧丝绸蒙皮覆盖,下方悬挂着轻巧的藤制吊篮,尾部还有可操纵的舵面。
几名穿着卡其色工装、并非东方面孔的欧洲技术人员,正用带着口音的日语,指挥着日军地勤人员进行检查和充气作业。连接着气瓶的皮管发出“嘶嘶”的轻响,那纺锤形的躯体逐渐饱满、膨胀,展现出一种超越时代的、带着工业美感的轮廓。
“赫尔曼先生,这就是贵公司最新的‘齐柏林观察艇’?”日军第二师团师团长,陆军中将黑木为桢,在幕僚的簇拥下走了过来,语气中带着审视与期待。
为首那名身材高大、留着精心修剪胡须的德国技术顾问转过身,微微颔首,脸上带着日耳曼人特有的严谨与自信:“是的,将军阁下。这并非普通的热气球,而是半硬式飞艇。它拥有更稳定的飞行姿态,更强的抗风能力,以及更远的航程和滞空时间。吊篮里配备了高倍率蔡司观测镜和最新式的照相设备,可以在安全的高度,为您的炮兵提供最精准的坐标参数。”
黑木为桢的眼中闪过一丝热切。帝国为了扭转辽南战场的劣势,特别是应对高岩那神出鬼没的炮兵和诡异的战场透明度,不惜花费重金,并通过秘密渠道,从欧洲引入了这批尚未完全公开的先进装备和相关技术顾问。
“它的安全如何?支那人虽然落后,但他们的步枪和偶尔的小炮,还是能威胁到低空目标的。”旁边一名参谋提出疑问。
赫尔曼笑了笑,指了指飞艇蒙皮下若隐若现的金属骨架和缆绳:“它的核心结构足以承受小型武器的射击。而且,我们通常会在八百米到一千米的高度进行观测,这个高度,贵国对手现有的武器,几乎无法构成有效威胁。除非他们运气好得能直接用野炮命中,但那概率……”他耸了耸肩,意思不言而喻。
“搜嘎(原来如此)。”黑木为桢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投向南方,仿佛已经透过重重山峦,看到了高岩那支令他如鲠在喉的新军。“高岩……这一次,本官倒要看看,在你的‘眼睛’被我们遮蔽之后,你的炮兵还能否如此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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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日军飞艇开始组装测试的同时,远在辽南前敌联合指挥部的高岩,正面临着一场由内部认知差异引发的风波。
武备学堂的课堂上,当教官再次强调防空伪装纪律,要求各部在驻扎和行军时必须充分利用地形、植被进行隐蔽,并假设敌方可能从空中进行侦察时,终于有人忍不住站了起来。
起身的是原宋庆部下的一个老牌营官,姓胡,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皱纹,也带着旧式军人固有的执拗。
“高大人!诸位教官!”胡营官声音洪亮,带着不满,“卑职并非怯战,也绝非不遵号令。只是……只是这‘天上大球’之说,实在令人难以信服!我等行伍多年,只闻敌军来自前方、侧翼,何曾见过敌人从头顶来?如此严令,劳师动众,弟兄们私下皆有怨言,以为是……是无稽之谈!”
课堂上一片寂静,不少来自旧军的军官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流露出的,是相似的怀疑。让他们理解超越时代的“空中威胁”,远比教会他们操作一门新式火炮要困难得多。
主持课堂的陈雨顺眉头紧锁,正要开口训斥,高岩却抬手阻止了他。
高岩缓缓走到台前,目光平静地看着胡营官,没有一丝怒气:“胡营官,你参加过龙王塘之战,见过鬼子新式速射炮的威力吧?”
“见过!那炮火,确实猛烈!”胡营官立刻回答,这是实打实的经历,他无法否认。
“那你可知道,为何鬼子的炮,后来能越打越准,甚至能精准覆盖我军的集结地和迫击炮阵地?”高岩追问。
“这……”胡营官语塞,他只知道鬼子炮猛,具体原因却未曾深究。
“因为他们有更好的观测。”高岩自问自答,“他们占据了制高点,派出了大量的斥候和观测手。那么,我问你,如果有一个观测点,可以不受地形限制,悬浮在数百上千米的高空,将我方数十里内的兵力调动、阵地布置、炮兵位置看得一清二楚,并通过某种方式,比如灯光信号、甚至无线电报,即时通知他们的炮兵。你觉得,后果会如何?”
高岩的描述,具象而恐怖,让台下所有军官,包括胡营官在内,都下意识地想象了一下那副场景——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敌人居高临下的注视之下,无所遁形,然后便是铺天盖地、精准无比的炮火覆盖……
不少人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这……这怎么可能……”胡营官的声音低了下去,底气不再充足。
“没什么不可能。”高岩语气斩钉截铁,“就在旅顺,日军已经获得了这种能力。我们的‘夜枭’用性命传回了情报。我们现在做的每一分准备,不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猜测,是为了在鬼子的‘眼睛’睁开时,我们能少流点血,能保住更多弟兄的命,能继续打下去!”
他环视全场,声音沉凝:“我知道,让你们立刻相信很难。但我要求你们,像在龙王塘执行命令一样,先执行!把伪装、疏散、隐蔽,当成和瞄准射击一样重要的战斗动作!等到鬼子的炮弹,真的跟着你们转移,跟着你们隐蔽的时候,你们就会知道,今天在这里听到的,不是无稽之谈,是保命的金科玉律!”
高岩没有过多纠缠于理论说服,而是再次强调了战场纪律的绝对性。在血淋淋的现实可能到来之前,强制性的命令和高压,是统一认知、减少损失最有效的手段。
胡营官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坐了下去。脸上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但那股公开质疑的勇气,已经被高岩描绘的可怕图景和对军令的敬畏压了下去。
课堂结束后,高岩立刻召集了核心团队。
“思想上的钉子,只能靠现实来敲打。但在那之前,我们不能坐以待毙。”高岩指着地图,“‘海蛇’有消息了吗?”
王奎摇头:“还没有。鬼子对那片区域戒备极其森严,混不进去。只在外围观察到有大型车辆频繁进出,守卫都是最精锐的近卫师团士兵,还有洋人活动。”
高岩眉头紧锁:“看来,他们防护得很严实。‘启明’组那边呢?”
赵三槐答道:“那帮小子都快魔怔了,翻烂了您给的那些‘古籍’,提出了几个法子。一是用特制的发烟罐,在关键区域制造烟幕,遮蔽视线。二是加紧制作大型伪装网,覆盖重要目标和炮兵阵地。三是……他们提出,能不能用我们自己的火炮,改装成高射炮?”
“高射炮?”高岩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想法很好,但难度太大。且不说技术上的问题,炮弹、引信都是大麻烦,短期内不现实。优先搞烟幕和伪装,这是最直接有效的。另外,通知各部队,尤其是炮兵,制定严格的‘打了就跑’预案,任何炮兵阵地开火后,必须在极短时间内完成转移!”
命令一条条下达,整个联合指挥部如同一架精密仪器,开始围绕着“防空”这个全新的课题高速运转起来。机器局连夜赶制试验性的发烟罐;后勤部门搜集各种可用于伪装的渔网、布料、树枝;各部队开始选择备用炮兵阵地,规划转移路线。
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笼罩在辽南上空。所有人都知道,日军的下一次进攻,绝不会再像龙王塘那样简单。下一次,他们将拥有一双,来自苍穹的眼睛。
而此刻,在旅顺的机场上,第一艘代号为“隼眼”的试验型齐柏林飞艇,在夕阳的余晖下,发出了低沉的引擎轰鸣声,缓缓离开了地面,向着南方的天空飘去。一场关于“视野”的争夺战,无声地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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