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杭州的土地，湿冷的空气裹挟着水汽和淡淡的鱼腥味扑面而来。与南京的帝王气象、江宁的漕运喧嚣不同，杭州给人一种温婉而疏离的感觉，仿佛一位蒙着面纱的西子，看不清真切面容。
我所在的这处漕帮私码头极其隐蔽，藏在芦苇荡深处。接应的漕帮子弟阿良是个精干的年轻人，他将我安置在西湖边一座僻静的农家院落里。“大人，此处安全，您可安心养伤。福昌号总号在清河坊，最大的绸缎庄便是。但五爷吩咐了，帮里只能帮到这里，剩下的路，需得您自己走了。”阿良语气带着歉意，也透着谨慎。
我理解漕帮的难处。顺风货栈的事必定已惊动了福昌号，他们现在定然如同惊弓之鸟。越是这种时候，其核心所在——总号——的防卫必定越是森严。反过来想，这防卫森严之处，恰恰印证了其重要性。
“我明白，多谢罗五爷和兄弟你了。”我点头道。
阿良留下金疮药和食物便离开了。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人，寂静中，身上的伤痛愈发清晰。背心那道剑气阴寒刺骨，不断侵蚀经脉；左肩刀伤虽已包扎，但稍一动作还是牵扯着疼；胸口被判官笔点中的地方更是气血滞涩，呼吸不畅。
我褪下衣衫，就着冰冷的井水清洗伤口。水珠混着血水滑落，刺痛让我额头冒出冷汗。敷上金疮药，重新包扎，一套简单的动作做完，几乎耗尽力气。
盘膝坐在简陋的床榻上，我尝试运转内力，驱散那道顽固的剑气。内力行至背心要穴，便如撞上一堵无形的冰墙，寒气反噬，让我忍不住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好厉害的剑气……”我心中凛然。那北京东厂首领的武功，实在深不可测。以我如今不到五成的功力，加上这身内外伤，别说硬闯福昌号，便是遇到几个好手围堵，恐怕也凶多吉少。
必须尽快恢复！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不再强行冲击那道剑气，而是引导内力温养受损的经脉，同时运转师门传授的疗伤心法，一点点化开胸口的淤塞。
接下来的几日，我如同蛰伏的野兽，足不出户。每日除了运功疗伤，便是练习一些舒缓筋骨的内家拳法。阿良每日会准时将食物和草药放在门外。
运功疗伤的过程缓慢而痛苦。那道剑气异常顽固，盘踞在要穴，不断抵消着我的努力。我知道，没有对症的丹药或是高手相助，单靠自身，想要在短时间内彻底驱除它，几乎不可能。
但时间不等人。东厂、蟠龙，都不会给我太多喘息之机。福昌号在经历了顺风货栈的风波后，其总号此刻定然是外松内紧，如同一个张开了口袋的陷阱，等着可能上门的“不速之客”。越是防卫森严，越说明那里藏着关键的秘密，或许就是“亲王圭”的线索！
我不能等到完全康复。必须在他们以为我最不可能出现的时候，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五日后，外伤已结痂，行动无碍，但内息依旧紊乱，功力恢复不足六成。我决定不再等待。
“阿良兄弟，”傍晚送饭时，我对他说道，“我需要进城一趟，看看清河坊的‘风光’。”
阿良面露忧色：“大人，您的伤……城里如今盘查甚严，尤其是北新门，东厂设了卡子。福昌号那边，听说近日也加派了不少人手，生面孔很难靠近。”
“无妨，我自有分寸。”我沉吟道，“帮我弄一套本地寻常书生的行头，再找些书籍和文房用品。”
阿良很快便找来了一套半旧的青色襕衫，一方砚台，几卷《诗经》《论语》。我换上襕衫，将头发随意束起，脸上稍作修饰，掩盖住过于锐利的眼神和病容。手持书卷，肩搭布袋，看上去便像个埋头苦读、不谙世事的穷酸书生。
对着水缸照了照，虽气色仍有些差，但混在人群中已不算扎眼。
次日清晨，我辞别阿良，沿着乡间小路向北新门走去。果然，城门处排起了长队，几名东厂番子带着本地的兵丁，仔细盘查着每一个入城的人，眼神警惕。
我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更自然些，默默排到队尾。
队伍缓慢前行。轮到我了。一名番子伸出手，语气不耐：“路引！”
我连忙掏出阿良准备的路引，恭敬递上，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拘谨和一丝怯懦。
那番子扫了一眼路引，又上下打量我，目光在我手中的书卷和肩上的布袋停留：“进城干什么？”
“回官爷，小生是钱塘县学的生员，进城去崇文书院借阅典籍，准备……准备来年的秋闱。”我微微躬身，声音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文弱。
另一名番子走过来，伸手要翻我的布袋。我的心微微一提，里面除了书籍砚台，并无他物，但若被仔细摩挲，难保不会发现我掌心的老茧和藏在袖中的软剑。
就在这时，旁边一阵骚动，一个贩夫的推车不知怎的翻了，瓜果滚了一地，引来一阵混乱和呵斥。
检查我的番子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挥挥手：“快走快走！别挡道！”
我如蒙大赦，连忙低头道谢，快步穿过城门洞，混入了杭州城的人流之中。
清河坊街是杭州城最繁华的街道之一，商铺林立，人流如织。我沿着街道缓缓而行，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两旁店铺，实则牢牢锁定着前方那栋最为气派的建筑——福昌绸缎庄。
五开间的门面，朱漆大门，金字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门口伙计衣着光鲜，迎来送往，生意看起来极其兴隆。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那么符合一个成功大商号的气派。
然而，我的目光却渐渐锐利起来。
我注意到，在川流不息的顾客中，有几个身影始终停留在固定的位置，他们的目光并非落在华丽的绸缎上，而是不断地扫视着街面和来往人群。他们的站姿沉稳，眼神锐利，虽然穿着伙计的服饰，但那份警觉和隐隐透出的气势，绝非普通店员。
我还注意到，福昌号旁边的一条小巷口，看似有几个闲汉在晒太阳，但他们的视线也不时地瞥向福昌号的大门方向。
而在福昌号气派的大门之内，那通往深邃后院的入口处，影影绰绰似乎站着更多的人影，将内外的视线隔绝开来。
果然！外松内紧！表面的繁华下，是密不透风的戒备！
我心中冷笑。顺风货栈的事情，果然让他们成了惊弓之鸟。这看似平静的福昌号总号，此刻恐怕已布满了明哨暗卡，就等着可能的探查者自投罗网。
我没有停留，也没有刻意窥探，就像一个真正的书生，被这繁华景象所吸引，走走停停，偶尔驻足看看路边摊贩的玩意儿，慢慢从福昌号门前走过。
但就在这看似随意的漫步中，我已将福昌号周边的地形、可能的监视点、以及那条被严密看守的、通往侧院和后院的小巷位置，牢牢刻在了脑海里。
我知道，硬闯是下下之策，无异于以卵击石。必须等待时机，或者，找到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突破口。
转身融入熙攘的人流，我抬头望了望杭州城上空那片被楼宇分割的天空。龙潭虎穴已在前方，而我，这个身负重伤、势单力孤的“书生”，要如何在这天罗地网中，找到那一线生机，触及那核心的秘密？
答案，或许就藏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等待着我用智慧和勇气去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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