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那座气氛压抑的查封仓库,我并未直接前往府衙,而是凭着记忆,在杭州城错综复杂的小巷中穿行,刻意绕了几个圈子,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来到了城南那条熟悉的、弥漫着墨香与陈旧纸页气息的巷弄——墨韵斋。
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铜铃发出喑哑的声响。店内依旧清冷,秦老先生正伏在案前,就着窗外透入的天光,修补着一本虫蛀严重的古籍,神情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听到铃声,他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看到是我,浑浊的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沈大人,到底是又回到这杭州是非之地了。”
“秦老。”我拱手行礼,走到他案前,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晚辈此次前来,仍是请教福昌号之事。”
秦老放下手中的工具,慢悠悠地斟了杯茶推过来:“福昌号?不是已经被官家抄了吗?还有什么可问的?”
“明面的生意是断了,但其背后牵扯的暗流,恐怕才刚刚开始涌动。”我压低声音,“晚辈想知道,在福昌号出事之前,乃至出事之后,是否有您之前提醒过的,来自北方,可能出身北平府勋贵圈子的人,与他们接触过?”
秦老端起自己那杯茶,轻轻吹了吹浮沫,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问了一句:“沈大人,情报这东西,如同深埋地下的老参,是需要花费时间、精力,甚至冒着风险去‘挖’的,它不会自己长腿跑到你面前。”
我明白他的意思,从怀中取出一张早已备好的小额银票,轻轻压在茶杯旁:“一点心意,权当请秦老喝茶。”
秦老瞥了一眼银票,并未去动,只是将杯中茶水饮尽,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既然你诚心问起……老朽在这杭州地界,耳目还算灵通。就在福昌号被查抄前约莫四五日,确实有那么一伙人,气度不凡,行事低调却难掩贵气,去过福昌号总号。”
我精神一振,凝神细听。
“那伙人人数不多,约莫六七人,但个个眼神精亮,步履沉稳,是练家子,而且……绝非普通护卫。”秦老回忆着,眼中闪着精明的光,“他们进了福昌号,待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出来了。奇怪的是,他们没有带走任何货物,甚至没有谈论任何像是生意往来的事情。”
“更蹊跷的是,”秦老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玩味,“他们离开时,福昌号的二东家亲自追了出来,脸上堆着笑,似乎在极力解释或者说挽留什么,姿态放得很低,近乎……道歉。但那伙北方来客,为首之人连头都没回,径直上了一辆等候在旁的普通马车,扬长而去。那二东家站在原地,脸色很是难看。”
没有生意往来?二东家追出道歉?这绝非正常的商业行为。这更像是一次……上级对下属的问责,或者合作破裂后的决绝离去。
“可知这伙人住在何处?”我追问。
“他们包下了城西‘清河坊’附近一家不算起眼,但颇为清静的‘云来客栈’的整个后进院落。”秦老肯定地说,“包下整间客栈,或是整个院落,这可不是精打细算的生意人会干的事。生意人讲究开源节流,不必要的银子,一分也不会多花。这等做派,倒像是……京里出来的贵人,讲究排场,更注重安全和隐秘。”
包下整个院落!这进一步印证了这伙人身份非同一般。
我眉头紧锁,线索似乎又指向了北方勋贵,但他们与福昌号(或者说其背后的“螭龙”)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合作出现了裂痕?是资金供给出了问题?还是因为东厂的搜查,让他们不得不暂时切断联系?
“秦老,除此之外,可还有其它特征?比如口音、随身物品,或者其他任何不寻常的细节?”我不甘心地追问,这些北方来客如同隐藏在浓雾中的鬼魅,我必须抓住任何一点可能的痕迹。
秦老沉吟了片刻,昏黄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回溯着当时手下人汇报的细节。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抬眼看向我,语气带着一丝确定:
“说起来……据远远盯着的人回报,那伙人虽然穿着常服,但其中几人下车、上车时,袍角翻动间,隐约露出脚上穿着的……是官靴的制式。虽然看不清具体品级纹样,但那靴子的样式和用料,绝非民间富户或普通江湖客所用。”
官靴!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
之前所有的推测,在这一刻似乎得到了一个强有力的旁证!这伙来自北方、气度不凡、包下整个客栈院落、让福昌号二东家卑躬屈膝的人,竟然穿着官靴!
他们不是普通的北平勋贵家仆或代表,他们很可能本身就是在职的官员!或者是与官方关系极其密切,可以公然穿着官靴出行的人!
这伙“北方贵人”的身份,瞬间从模糊的勋贵背景,聚焦到了北平勋贵集团核心圈,乃至可能与北平行都司、乃至京官有关的层面上!
一股寒意沿着我的脊背爬升。如果“螭龙”背后站着的,不仅仅是某些勋贵的暗中支持,而是牵扯到了在职的北方军政官员,那这件事的性质,就不仅仅是谋逆,而是可能涉及更深层的政治斗争和权力倾轧,其凶险程度,远超想象!
“多谢秦老!”我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郑重地向秦老拱手道谢。这条线索,价值千金!
秦老摆了摆手,重新拿起了桌上的古籍和工具,恢复了那副与世无争的模样:“消息给你了,是福是祸,自己斟酌。老朽这墨韵斋,只卖消息,不沾因果。”
我明白他的意思,不再多言,将银票又往前推了半分,随即转身离开了墨韵斋。
走在杭州喧闹的街头,阳光明媚,游人如织,但我却感觉周身冰冷。官靴、北方、福昌号、道歉离去……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
我必须立刻找到赵诚,了解悦来客栈那边吴德明的情况。这个顺风货栈的东家,作为“螭龙”黑货通道的关键人物,或许会知道一些关于这伙“官靴贵人”的内情。
同时,那家被包下的“云来客栈”,也必须要设法查探一番。
杭州的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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