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紧紧按在绣春刀冰冷的刀柄上,每一步踏在通往塔顶的木梯上都发出轻微而孤寂的回响,在空旷的塔身内盘旋、放大。墙壁上,长明灯的灯焰被从窗隙钻入的夜风吹得明明灭灭,将我投射在墙上的影子拉扯得忽而高大,忽而扭曲破碎,一如我此刻纷乱如麻的心绪。
养父临终前紧握我的手,那浑浊眼中深藏的,是我当年未能读懂的情绪,此刻想来,或许不仅仅是诀别的悲伤,更有未能言明的秘密与愧疚。指挥使纪纲交付任务时那公事公办的冰冷眼神下,是否也隐藏着对我身世的审视与利用?冯太监那永远挂在脸上的、仿佛面具般的笑容背后,又藏着怎样锋利的獠牙?而最让我心悸的,是那个面具人——那个我追捕的“叛党”,在看到我玉佩时那一瞬间的震惊与恍然,以及最后为他挡刀时,那复杂难辨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决绝”的眼神。
“他们才是真正的敌人……”
那气若游丝的警告,混合着鲜血的气息,似乎依旧萦绕在鼻尖。东厂为何如此急于灭口?仅仅是为了抢夺功劳,还是为了掩盖更深的秘密?自己这二十年来坚信的忠奸、正邪,难道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巨大的谬误?
思绪如潮水般翻涌,当我终于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站在塔顶入口时,竟感到一丝短暂的恍惚。塔顶的空间比我预想的要开阔许多,夜风毫无阻碍地穿过四周镂空的石雕窗格,发出低沉的呜咽声,将初夏夜晚的凉意毫不客气地灌满整个空间。一道纤细的身影背对着我,凭栏而立,一袭素白衣衫在夜风中猎猎舞动,勾勒出清寂的轮廓,仿佛随时会融入窗外无边的夜色,羽化登仙。
“你来了。”
声音清冷,如同玉石相击,清晰地传入耳中,是个年轻女子。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体内锦衣卫多年历练的本能瞬间压过了翻腾的情绪。我目光如电,迅速扫视整个塔顶,确认除了此女之外,再无他人埋伏。
“是你要见我?”我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但按在刀柄上的手并未松懈分毫,“你是谁?”
女子缓缓转身。她面上覆着一层轻纱,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一双深邃清澈的眼眸。尽管塔内光线昏暗,仅凭远处城市零星灯火和微弱星月的辉光,我依然能感到那目光的锐利——冰冷如雪,却又似乎蕴藏着能刺穿人心的力量。
“我是给你送信的人。”她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也是今日死在东厂刀下那人的妹妹。”
我心头骤然一紧,面具人倒在血泊中的画面再次闪过脑海。“今日之事……”
“我都知道了。”女子不等我说完便打断,声音里依旧听不出丝毫悲喜,这种异样的平静反而更让人感到沉重,“我兄长拼死为你留下线索,并非是为了换取你的同情或内疚。”
“线索?”,我摊开手掌,露出那两枚蟠龙玉佩,“你指的是这个?你们究竟知道多少关于我身世的事情?”
女子的目光落在我掌心的玉佩上,那冰冷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你手中的蟠龙佩,不仅仅是身份的象征,它们代表着建文朝最后的忠诚与火种。五位受赐者,曾是辅佐建文帝、有望光复社稷的栋梁。而如今,持有它们的人,正被一只看不见的黑手,逐个、精准地清除。”
“是你们‘靖难遗孤’在杀他们?”我逼近一步,语气锐利起来。这是我办案最初的逻辑,也是朝廷认定的“事实”。
“不。”女子回答得斩钉截铁,纱巾随着她摇头的动作微微晃动,“我们是在试图保护他们,但有人总是快我们一步。真正的杀人者,不仅杀害了这些旧臣,更将罪名巧妙地嫁祸于我们‘靖难遗孤’,意图一石二鸟,既清除隐患,又打击我们这些前朝孤忠。”
“是谁?”我的声音低沉下去,我心中已有一个模糊而可怕的答案,但我需要从对方口中得到确认。
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身为锦衣卫镇抚,竟会问出如此天真的问题。“沈大人,你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何必再来问我?东厂为何如此急切地要将我兄长灭口?为何从他们介入此案开始,你的调查就处处受制,步履维艰?你的上官,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又为何如此轻易地就将这桩涉及谋逆的要案,拱手让东厂插手核心?”
她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句句敲打在我心中最深的疑点之上。我沉默着,塔内的空气仿佛因这沉默而凝固。我无法反驳,因为这些正是我一路走来,不断堆积在心底的巨石。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我抬起眼,目光如刀,试图穿透那层轻纱,看清她的真实意图,“我又凭什么相信你——一个我追捕的‘叛党’首领的妹妹?”
“原因有三。”女子迎着我的目光,毫不退避,“第一,因为你的血脉,你是镇南王世子,朱文奎。这是你无法否认,也无法摆脱的宿命。”她一字一句,清晰地道出了那个尘封了二十年、连我自己都不知晓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第二,因为我们是目前仅存的、知晓你真实身份并愿意倾力保护你的人,而非利用或者清除。”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加凝重,“第三,也因为你的敌人,东厂,乃至他们背后可能存在的锦衣卫高层,他们要的,绝不仅仅是清除几个建文旧臣那么简单。他们要的是彻底抹去‘靖天’这段历史的所有痕迹,以及……所有可能威胁当今皇位正统的‘活证据’。”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怜悯:“比如,你。”
就在这时,塔下突然传来一阵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金属甲胄碰撞特有的铿锵之声,以及火把燃烧时噼啪的轻响,瞬间打破了夜的宁静。
女子眼神骤然一凛,如惊鸿般锐利:“他们来了。东厂的眼线,比我想象的还要快得多。”她语速加快,动作迅捷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蜡丸,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手中,“这里面是下一个可能遇害者的名字和地点,信不信,救不救,由你抉择。若你想弄清所有真相,明日午时,秦淮河畔,醉仙楼,自会有人与你联络。”
话音未落,她不待我有任何回应,猛地一个转身,素白的身影如同夜鸢般轻盈地翻过齐胸高的栏杆,纵身一跃,便融入了塔外浓郁的夜色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一个箭步冲到窗边,俯身下望,只见大报恩寺塔下已然被数十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昼,至少数十名东厂番子与锦衣卫力士混杂在一起,将宝塔围得水泄不通。冯太监那独特而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穿透层层夜幕,清晰地传来:
“塔上逆贼听着!尔等已被团团围住,插翅难飞!速速弃械下楼受缚,否则,格杀勿论!”
我紧紧握住手中那枚尚带着女子体温的蜡丸,以及那两枚冰凉坚硬的蟠龙玉佩。指尖传来的触感,一边是未知的警示与希望,一边是沉重的身世与责任。我环顾这被困的绝地,看着塔下闪烁的火光与刀剑的寒芒,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已不再仅仅是一名追凶的锦衣卫镇抚,更是一枚被投入巨大棋局的棋子,而执棋者,隐于暗处,敌友莫辨。
我没有立刻回应楼下的叫嚣,而是迅速冷静下来,目光锐利地扫视塔顶的结构和下方的包围圈,大脑飞速运转,思索着脱身之策,以及如何利用这枚蜡丸中的信息,在这必死之局中,撕开一道裂口。
这漫漫长夜,注定无眠。而南京城深不见底的权力漩涡,才刚刚开始显露出它狰狞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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