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厂领导给出的三天期限过去了，邢皓没有出现。前两天有人看见项小花刚来上班时，邢皓曾经出现在她的工位，两人就像普通同事那样平淡无奇地简单交谈了一会儿，邢皓就离开了。
第四天，邢皓来到段长办公室来找老曹汇报。这里的隔音效果不佳，在带动着玻璃门一同振颤的大线轰鸣声中，老曹努力去听邢皓说了一些什么，最后终于听清他要辞职，意识到事情较为严重，便领着邢皓上到二楼相对安静的孙厂长办公室。
邢皓坐在孙厂长办公桌对面，老曹坐在侧旁。
孙厂长坐在那里，双手交叉紧握，好像已有某种预感。
老曹说：“楼下段长室太吵，听不清，邢皓要辞职。邢皓，你有什么情况，在这里向孙厂长一起说说吧。”
邢皓有些尴尬地搓着手说：“孙厂长，曹主管，经过与我老婆小莉和项小花交谈之后，我觉得无法继续在这里工作了。非常抱歉，自己酿成的问题，自己闯了祸，违反了劳动纪律，给分厂生产造成了不小的麻烦，耽误了工作，给领导添堵了，我自己很清楚，现在看来很严重，我只能辞职。”
邢皓沉吟一下，接着说：“这不是逃避，我反复思考，这需要改变，我是说，我需要改变。我无法再回到从前了，我们都无法回到从前了。我无法再回到原来的岗位继续去参加试车，尽管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可以说是热爱试车工作，与同事们，那一帮哥们儿关系也都不错，大家也说希望我回来，但是，我自己都觉得没脸回去了。”
老曹说：“怎么说回不去了，你可以给大家说明基本情况，我来向大家说明工作安排，分厂和试车组都很认可你一贯的工作，你回到组里工作不会有任何问题，大家都没有对你说三道四。我明说了，现在分厂试车岗位缺人，所有人都希望你回来继续工作，而且你与同事们的关系有目共睹，没有毛病。不过，现在确实是选择权在你自己手里，关键是看你自己的决定。”老曹明显是在挽留他。
邢皓说：“感谢厂领导和曹主管对我的认可与信任，是我自己对自己不满意，觉得惹下的麻烦太糟糕了，没脸再在厂里待下去了。而且，我自己的个人生活也面临困境，实在在这里待不下去了。”
他讲述了与小莉和小花的沟通情况。这里还原了当时的情形。
昨天下午晚些时候，他经过两天分别与小莉和小花的沟通之后，一筹莫展地来到工友餐厅吃晚饭。
他点了一碗牛肉拉面。在曾经常与小花一起进餐的桌上独自慢条斯理地吃着，边吃边回顾着与小花不久之前曾经那还是激动人心的往事，如今却觉得是令人不堪回首地尴尬。
此时，还未到晚餐高峰时段，小尤来到邢皓桌前，坐在小花曾经坐的位置上。他看着邢皓面无表情的样子，试图为他的客人解除一些烦闷，谨慎地半开玩笑地与他搭话。
“怎么，今天就你一人？另一半呢？”
“唉，都过去了。”
“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吗？”小尤见邢皓低头吃面，又说：“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也没有一顿饭解决不了的问题。”
“唉，你不知道，难啊，这都是我自找的，自作自受啊，嘿嘿。”他苦笑着。
邢皓向面前这个善良可靠的朋友倾诉这两天的遭遇。
和项小花回到北京的那天晚上，他感觉无脸回家见老婆小莉。送小花回家后，自己又乘公交车返回火车站，与那些在候车大厅席地而卧等候第二天列车的人们为伍，斜靠在冰凉的长椅上不断思考以后的出路，后半夜才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在工厂周围徘徊了近一个上午。午饭后，到工厂去见了曹主管，又与曹主管一同见了孙厂长。孙厂长让他好好反省自己的问题，写出书面检查。
在外徘徊了好长时间，他才下定决心返回家中。在回家的路上，本想买些蔬菜水果，但口袋里已经连买根儿葱的钱也没有了。
家中无人，小莉还没下班回来。他从之前两人共同放在抽屉里随用随取的那堆钱里拿出一些零钱，到外面买回一些蔬菜和一条两斤半重的草鱼。在小莉回家之前，做好了一桌饭菜，在小厨房忙碌着，不时想起之前两人拥挤在转不开身的小厨房里共同烹饪的情景。平时，小莉最爱吃他用不同方法烹调的鱼，尤其是红烧鱼。可是，这一次，尽管他也努力用心做了，但心思一乱，烧出的鱼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有了以前的味道。
单位照顾双职工，两人住着单位分配的一套不大不小的一居室。虽然装修和陈设简单，但是，这里曾经是挺温馨的一个空间。如今，邢皓在厨房、卫生间、卧室、阳台之间徘徊，走到哪里都感觉别扭，彷佛这个令人压抑的空间不再是自己的家。
小莉下班回来，见到邢皓，愣在那里有一会儿，突然手捂脸哭了起来。
邢皓一直不断向她道歉，表示自己一时糊涂，做出对不起小莉的事。他要扶着小莉坐到床上去，被一把推开。
小莉扑到床上掩面痛哭，边哭边倾诉着，“邢皓，你还是人吗？勾搭人家小姑娘，还和人家跑出去那么长时间，你们都干什么去了！
“我真傻，真蠢，那么长时间都没有察觉，不知道你们在乱搞，别人说那些笑话，我还骂他们是挑拨是非，是因为我们没有孩子，歧视我们，欺负我们，不成想都是真的，我是真的傻透了。
“我对你哪里不好了？你要什么不都是能给你的都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我有什么不好啦？还整天给你做饭洗衣服伺候你，还不知足。
“你倒好，和那个小妖精跑了，留下我像一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个傻瓜，嫁给你这么一个忘恩负义没有良心没有底线的王八蛋！”小莉哭天抢地的悲嚎，声音传遍整个单元，没有邻居前来探查，大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邢皓坐立不安，站在床铺与餐桌之间，手足无措。“都是我的不好，我就是个混蛋，我一时糊涂，犯了大错，我改正，我必须改。”
小莉哭得更加厉害了，“你改？你还有脸回来？你回来干什么？我们是没法在一起生活了，我现在在单位就像一个傻瓜，什么都不知道，被人家指指点点，我都没法做人了，我死的心都有了。”
邢皓嘴唇抖动着说：“别别别，别这样说。”
“你不信吗？我死给你看。”小莉用充满血丝的眼睛恨恨地盯着邢皓。
“不，不要，不要这样说。”
“你做了丢人的事，倒是我想去死，天地良心，这到底是怎么了？”
邢皓已经做了一定的思想准备，设想过与小莉沟通后各种可能的结果，现在，这就是其中一种结果。他定了定神，说：“既然你无法原谅我，我先出去吧。等过一段时间，过一阵子再说吧。”
小莉降低了哭声，低声说：“我也没说一定要让你再走。”
邢皓几乎也要哭出来，他忍住泪水，轻声说：“我觉得，我还是先暂时找个地方思过，认真想想我自己的问题，等想清楚了，可以见面了，我们再谈吧。”
第二天，邢皓去找项小花。
那时，人们之间沟通还主要靠较为原始的方式——相距较远的，需要通过邮局寄信沟通，遇到急事就要跑到邮局去给对方发电报；相距不远的同事、亲戚朋友，也需要直接登门见面沟通；如果双方都方便的情况下，也就是对方也有条件能够接听电话的，可以尝试通过电话沟通，远不如二十多年后，人手一部手机，可以随时像见面一样视频聊天。
邢皓在早晨开始上班的时候来到项小花的工位。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是因为大家都在忙各自的工作，不会引起更多关注。但，大家还是不时地瞟一眼这个久别归来的家伙。
他看到小花手上戴着一副指尖破损、沾着黑色油污、宽松的劳动手套。这次，邢皓没有带来新手套，他手里也没有新手套了。
他来到小花跟前，用小花听得到的声音说：“小花，我们中午一起吃饭吧。”
小花没有抬眼看他，平淡地说：“不想去外面吃了。”她又补充说：“妈妈给我做了盒饭，我想自己吃饭。”
“我想，我们谈一谈。”邢皓跟着在工位上忙碌的小花后面。
“不知道谈什么。我还没有想好，现在没什么要谈的。”小花平和地说。又看了他一眼，仿佛在问，你说呢，有什么好说的吗？
邢皓摸摸自己的鼻子，“好吧，那就改天吧。”他低着头灰溜溜地走开了，心底好像还有一点点放下负担的感觉。
被老婆和小花拒绝，邢皓也有一定预料，后面的路，要他自己去走。现在，世界上又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了。
到小尤的工友餐厅吃饭时，他还在想未来的路。这样伤害老婆的人，哪能轻易饶恕？没有能力给心爱的人应该给的东西，人家项小花凭什么跟你走？怎么能够跟着你走？邢皓啊邢皓，这回是碰到人生的一个大问题了，不再是往日悠哉游哉的小日子了。
小尤看着垂头丧气的邢皓说：“邢哥，之前听闻了你的一些事情，现在听你这么一说，还真不知道你现在真这么难。”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说：“邢哥，出于真心，我在想，但只是供您参考啊——现在有些人去南方找机会，当然，是企业下岗工人居多的，但是，据说南方机会挺多的，别看人家很多是乡镇企业，但是生意都挺兴隆的，那边还就是私人，或者说民营企业赚大钱。那边开展自由市场经济，只要赚钱的买卖，只要不违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别看下岗职工，不少人发家致富了。”
他看到邢皓脸上透出一丝兴趣，接着说：“呐，我的一个哥们儿，老彭，原来在这边修车，就是咱厂后街那家修车铺，你知道，他也是有咱们厂配套系统的关系，拿零件的价格实惠。就是他，去年到珠海去，挨着深圳，在那边修车，赚了不少钱，准备招人呢。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先去他那里看看，考察一下……”
邢皓脸上露出笑容，向前欠身用手轻拍了一下小尤放在桌上的手臂，说：“好样的，哥们儿，知音呢。我也曾经想过，是否可以到南方去。你的一席话向前推了我一下，把我握在手中的钉子锤了下去，就像板上钉钉，帮我下了决心。谢谢哥们儿！”
厂长办公室里，邢皓简述了自己这几天的经历和想法，虽然一直很疲惫，但此刻，有一股力量在支撑着他。
“孙厂长，感谢厂领导一直以来对我的关心和信任！感谢曹主管对我的栽培！我现在确实无法面对自己的亲人和同事们，给大家制造了一系列麻烦，还间接导致大线停车的事故，我再次诚恳道歉！
“同时，我也确实在找寻新的出路，我在南方也无意中看到那边的经济活动比咱们北方要活跃得多，希望到那边去找寻新的机会，应该能挣个仨瓜俩枣儿养活自己。如果将来还有机会搞汽车，如果能够帮上咱们厂的忙，我甘愿奉献所有提供帮助。”
孙厂长用手指轻点桌面，“好吧，分厂是给过你机会，但离开是你自己的选择。既然这样……”他看了看老曹。
老曹说：“辞职、离开是你的自由。其实，分厂马上开始试制新车型，正是需要人的时候，你外出试车也与厂里的人打交道不多，你留下来也不会有你想的那么多麻烦。但是，你肯定也是反复考虑过了，我个人尊重你的意见，请厂领导定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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