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风的话音刚落，早已按捺不住悲愤的老栓叔，猛地用拐棍支撑着，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老泪纵横，顺着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流淌下来，他声音哽咽，却字字千钧：“马主任！李主任！我老汉今年七十有三了！民国二十七年参加的八路军，打鬼子，打老蒋，身上挨过枪子，挂过彩！我这条命，是共产党、是老百姓给的！我信党！信政府！可今天这个任务，它不公道啊！它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我们凌家坉的娃娃们，不能就这么饿死啊！领导们，你们看看！”他弯腰从面前的布袋里，颤颤巍巍地抓起一把金灿灿、颗粒饱满的谷子，递到马主任眼前，“这就是我们地里刚打出来的粮食，就这么多！你们摸摸，闻闻！这都是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一颗一颗换来的啊！我们不是不想交公粮，我们是想活命啊！”
德顺爷和其他几位老革命也纷纷激动地站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用最朴实的语言，诉说着打井的艰辛、抗旱的苦难、对未来的恐惧。他们没有过激的言辞，只有沉痛的事实和绝望的恳求。场面悲壮而感人，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压力，笼罩在公社大门前。
马得福主任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默默地接过了老栓叔手里的那把谷子，放在掌心，仔细地捻了捻，感受着籽粒的饱满和硬度，又放到鼻子下闻了闻那股新粮特有的阳光气息。然后，他的目光扫过板车上那摆放整齐的账本木箱和几个装着不同粮食样品的布袋，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身旁的李志国副主任脸上，语气严肃地问道：“李主任，他们反映的这个情况，这个任务量和实际产量的巨大差距，以及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上次你们去检查的时候，有没有掌握？他们的账目和实际情况，是否基本吻合？”
李志国副主任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严肃表情，但他回答得相当客观和谨慎：“马主任，上次我们去凌家坉检查，重点查看了他们的水利设施、田间管理和粮食保管情况。从现场看，他们的管理工作确实比较规范，账目记录也清晰可查。至于他们今天反映的这个具体任务量与实际产量的差距问题，以及可能引发的生存危机，这需要结合他们更详细的账目和仓库实存情况进行进一步的核实。单从上次检查的直观印象看，凌家坉的收成，是在极端困难条件下取得的，来之不易。”
这时，站在一旁的粮管所所长钱前进彻底急了！他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油汗，那张胖脸上的假笑几乎维持不住，他急忙挤上前来，插到马主任和李副主任中间，语气急切地辩解道，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尖利：“马主任！李主任！可不能光听他们的一面之词啊！叫苦喊难，哪个队不会？征购任务是经过公社管委会会议集体研究、慎重决定的，是考虑了全公社、乃至全县粮食统筹平衡的大局需要！凌家坉今年相对来说，抗旱措施得力，收成保持了一定水平，在全公社范围内算是最好的，理应为国家多做贡献，分担困难嘛！他们说的这些困难，哪个生产队没有？要是都跑来叫苦，都要求减任务，那国家的征购计划还怎么完成？社会主义建设的全局还要不要了？我看呐，”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明显的指责意味，小眼睛扫过凌风和王福满，“他们这就是典型的本位主义思想在作怪！只顾自己小队的小集体利益，不顾国家的大局！思想觉悟有待提高啊！”
钱前进这番夹枪带棒、扣大帽子的话一出，凌家坉的人群顿时出现了一阵骚动。几位老革命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要不是孙大壮等人死死拦住，几乎要冲上去理论。王福满也气得拳头紧握，青筋暴起。凌风心中却是一声冷笑，他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等的就是钱前进自己跳出来，在领导面前暴露其真实嘴脸！
凌风没有立刻情绪激动地反驳钱前进的污蔑，那样反而落了下乘。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向马主任，语气依然保持着克制和尊重，但抛出的问题却如同匕首般锋利：“马主任，我们凌家坉全体社员，坚决拥护党的领导，坚决支持国家的粮食政策，绝不敢有任何本位主义思想！我们今天来，不是来叫苦，更不是来对抗任务，我们是来反映实际情况，是来寻求一个公平合理的解决办法！我们只是想知道，公社核定给我们凌家坉的这个具体任务量的依据到底是什么？是严格按照我们上报的、经过核实的产量数据来核定的吗？还是根据其他什么标准？”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转向脸色已经开始发白的钱前进，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清晰的质疑：“钱所长刚才说我们凌家坉‘收成相对较好’，请问钱所长，这个‘相对较好’的具体含义是什么？是和我们公社哪个大队比的？具体好在哪里？好多少？有没有经过实地核查的、确凿的数据作为支撑？上次您所里的赵会计去我们队检查，也亲眼看到了我们的田地、我们的粮仓。他当时确实说我们粮食‘成色不错’，我们感谢他的肯定。但是，‘成色不错’仅仅代表粮食质量较好，这和‘产量超高’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啊！我们恳请公社领导，能不能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立刻派一个由相关部门组成的工作组，带上公平秤，现在就和我们一起，回到凌家坉，当场、公开地重新核算我们仓库里的粮食总产量？如果我们仓库里的实际存粮，经过严格过秤，确实有任务通知书上要求的那么多，甚至更多，那我们凌家坉绝无二话！就算砸锅卖铁，变卖家当，也保证一粒不少地完成任务！但如果核算下来，实际产量确实远远达不到任务量，也恳请领导能体察下情，根据实际情况，重新核定任务，给我们全村老小一条活路！我们要求当场核查，用事实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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