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驿馆的马车碾过湿漉的青石板路,发出辘辘声响。
车内光影摇曳,沈灼欢难掩急切:“凝儿,那账册究竟记了什么?”
陆皓凝倚着车壁,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昏黄灯火,和暮色四合中沉寂的街巷。
“待回去细辨方知。不过…”
她唇角终于扬起一丝笃定的弧度。
“这盘死棋,我们总算摸到了一条活路。”
马车转过街角,驿馆檐下的灯笼光晕,已在雨后的薄暮中晕染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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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驿馆。
陆皓凝未作停歇,径直步入梁策的书房。
烛光摇曳,映着梁策俯身在地图前凝思的身影。
闻得脚步声,他抬首,眉宇间凝重的霜色稍霁。
陆皓凝自袖中取出那布包,小心翼翼展开。
陈旧纸页在烛火下显出脆弱。
她指尖点在一处笔迹略显仓促的记录上。
“阿策,你看,此处是乌远山亲笔签押的河工银两支取,数目与朝廷拨下的款项,整整差了五万两白银!”
梁策眸色骤然冰寒,指节在硬木书案上重重一叩,发出沉闷声响。
“果然!”
他迅速翻动几页,目光倏地钉在一处,声音冷冽如刀。
“贺静斋的私印!他们竟是合谋分赃。”
陆皓凝凝神细看,那印鉴旁,账页边缘洇开一小片深褐色污迹。
“这…像是…血迹?”
“是李严拼死送出的铁证。”
梁策合上账册,眼底锋芒如寒铁。
“明日,我与五哥亲赴决堤之处勘察。你和五嫂留在城中,务必稳住局面,小心周旋。”
窗外,隐隐的雷声自天边滚过,细密的雨丝又无声地飘落下来,敲打着窗棂。
陆皓凝望着梁策映在窗纸上的挺拔侧影,声音放得极轻:“他们既敢贪墨这筑堤的救命银子,必在堤坝上做了手脚。阿策明日务必当心。”
梁策转身,宽厚的手掌稳稳覆上她微凉的手背,温热的暖意透过指尖传来。
“放心,这局棋,该我们落子了。”
他声音低沉,穿透窗外渐密的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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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广陵府衙后院的密室。
烛火摇曳不定,将墙上的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梁策小儿!竟敢当街斩我属官!”
河道总督乌远山须发戟张,狠狠将手中的官窑茶盏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这哪里是斩张德!分明是在打我们整个江南官场的脸面!”
贺静斋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带着颤抖。
“张德虽只是个小卒,可…可他知道的太多了!堤坝工料、钱粮分润…如今他一死,这贪墨大堤的诸多线索,怕是…”
“慌什么?”
乌远山阴鸷地冷笑一声,打断他,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寒光。
“明日,你亲自押送‘补发’的粮车去灾民最聚集的东郊!当着那些贱民的面,给我痛哭流涕!”
“就说先前是被张德那奸猾小吏蒙蔽欺瞒,如今查清,定当加倍补偿!”
“可…可若是梁策那煞星继续追查下去,顺藤摸瓜…”贺静斋依旧忧心忡忡。
“他查不到!”
乌远山斩钉截铁,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慢条斯理地从阔袖中抽出一封火漆密信。
“靖国公府刚刚送到的消息,昱王殿下已遣顶尖死士,星夜兼程潜入广陵。”
“这位睿王殿下…注定活不过今年的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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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广陵城南,溃堤处。
浊浪排空,黄涛怒卷,于决口处奔涌回旋,搅起巨大的涡流。
梁策勒马驻于高坡,玄色披风在猎猎河风中翻飞,他眯起眼,审视着这片疮痍满目的景象。
那道狰狞的豁口宽逾十丈,裸露的堤基如同被巨兽撕裂的创口,犬牙交错地曝晒在灼灼烈日之下,泥沙混着浊水,无声诉说着灾难。
“殿下!这太危险了!”
贺静斋气喘吁吁追至坡顶,官帽歪斜,狼狈不堪。
“堤基松软,随时有二次倾覆之危——”
梁策抬手,截断了他的聒噪,马鞭遥指溃堤深处。
“去年修缮时用的什么料?”
贺静斋慌忙以袖拭汗,声音微颤:“回殿下,是、是上好的青石,每块都有磨盘大小...”
“放屁!”
梁阅猛地从马背上倾身,手指颤抖地戳向堤基处裸露的碎石。
“睁大你的狗眼瞧瞧!那是什么?莫非是河滩上随手拾来的顽石不成?”
梁策未置一词,径自翻身下马。
长靴甫一落地,便深深陷入泥泞之中。
他俯身蹲下,随手拾起一块所谓的石料。
不过拳头大小,裹着湿黏的河泥,指尖稍一用力,便簌簌碎落成渣。
“五哥。”他头也未回地换道,“来看看这个上等青石。”
梁阅正欲下马,眼角余光忽瞥见近旁草丛中一阵窸窣蠕动,登时浑身僵直,声音都变了调。
“六、六弟…那…那草丛里…莫不是有蛇?”
果然,一条滑腻的水蛇正蜿蜒游过草隙,细密的鳞片在烈日下泛着幽冷油亮的光泽。
梁策淡漠一瞥:“无毒的。”
“有毒无毒,它终归是蛇啊!”
梁阅死死攥紧缰绳,指节泛白,声音带着哭腔。
“我…我在此处看得清楚…便不必过去了…”
贺静斋眼中闪过一丝轻蔑,正待开口,却见梁策手腕倏然一翻,腰间佩剑寒光乍现——
“啪!”
剑脊精准地拍在蛇身咫尺之遥的泥地上,激起一蓬泥点。
那蛇受惊,闪电般窜入浑浊的河水,转瞬无踪。
“现在没了。”
梁策还剑入鞘,唇边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望向自家兄长。
“五哥方才不是执意要亲自勘验堤基厚度么?”
梁阅喉头滚动,咽下恐惧,颤巍巍地滑下马背。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靴尖先探入草丛拨弄几下,才敢踏实。
待蹭到堤坝残骸前,眼前触目惊心的“石料”立刻攫住了他的心神,连方才的惊惧也暂时忘却。
“这简直是儿戏!”
他抓起一把碎石与黏土混杂的建材,气得浑身发颤。
“《河防通议》里明明白白写着,主堤坝必须用凿方青石,以米浆浇灌缝隙...这算什么?小孩堆沙过家家不成?”
梁策以剑鞘拨开表层浮土,露出更深处不堪的结构。
“不止表层,底下三层都是这样。”
“三层?!”梁阅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这般糊弄鬼神的玩意儿能撑过春汛都是奇迹!”
贺静斋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几乎浸透帽檐。
“两位殿下明鉴!去岁工部拨付的款项委实有限,下官…下官亦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巧妇?”
梁策唇边逸出一声极冷的嗤笑,剑尖倏然挑起一块碎石,那石上赫然附着斑驳的青苔。
“这苔痕犹在,分明是从旧堤上生生扒下来的残骸吧?”
梁阅闻言忙凑近细看,险些踏进水洼,惊得原地一跳
“真、真的是旧料!他们连新石头都懒得采!”
梁策不再理会贺静斋苍白无力的辩解,大步流星走向不远处临时搭建的简陋工棚。
数十个衣衫褴褛的民夫正在烈日炙烤下艰难搬运着石块。
监工手中的皮鞭不时炸响,抽打在空气里,也抽打在人心上。
“手脚都给我麻利些!天黑前这车石料若送不到对岸,仔细你们的皮!”
一个枯瘦如柴的老汉脚步虚浮,肩头石块轰然滚落。
监工二话不说,扬鞭便欲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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