镐京之春,天色阴郁。宫城四角悬着的铜铃,在风中发出低沉的声响,似有雷意未散。
周公旦入宫的那一刻,钟鼓齐鸣,然而百官列班之间,却无人敢先出声。礼部尚书高呼“周公至”,群臣低头而拜,成王端坐金阶之上,神色如霜。
殿中寂静,唯闻衣袍摩擦之声。
周公上前三步,俯首稽首,语调平和:“臣旦,奉诏入京,谨以洛祭之志,陈于天听。”
成王微抬手,声色不露:“周公退政十载,安于洛邑,今忽设坛祭天,礼越王命,孤不得不问。”
此言如雷,殿中气机一滞。群臣或惊、或惧,唯召公与太师交换一眼,皆觉事势难回。
周公神情不动,抬目而答:“臣退居洛邑,奉先王之训,以礼辅国。洛坛祭天,非私祭,乃代王宣德。天命不在地,礼当行于心。若王疑其志,则臣当以身证之。”
“以身证之?” 成王语气森冷,“周公此言,是欲以道压王命乎?”
“非也。” 周公缓缓跪下,双手高举玉册,“臣之礼,出于王德,若王心安,则天下安;若王心惑,则礼毁于一念。臣旦敢以此身请明王心。”
宫殿风声骤起,烛火齐摇。
召公上前,急声道:“陛下,周公之意,乃自陈清节,非有他志。”
成王却未应,只静静注视着那张历经风霜的面容。那目光中,有怨、有敬、有畏,终归是一种难辨的冷意。
忽然,一名近臣疾步入殿,俯身呈奏。
“陛下,东郊传来急信——齐、卫两国兵调边界,号称‘防乱’。”
殿上众臣大哗。
成王面色骤变,转向周公:“此事,与洛祭是否相关?”
周公叹息:“礼立则兵息,礼崩则兵起。齐、卫以此为辞,实欲试周室之心。若王信疑,则乱自内生。”
“乱自内生?” 成王忽地拍案而起,衣袖翻卷,“卿言孤之心为乱源?”
周公仍叩首于地,声音平稳如常:“臣不敢。然天命在人,礼命在王。若王心不定,臣虽死,天下之乱亦难止。”
殿外雷声隐动,风卷宫帘。
成王背影映在烛影之中,长而孤。片刻后,他忽转身道:“好。既周公以礼自誓,孤便以礼问礼——明日,设问礼大朝,百官同列,卿于朝上陈说洛坛之义。若言不合王道,孤将亲断其制。”
此言一出,群臣皆跪。
周公缓缓起身,神色安然,拱手而答:“臣请以礼见。”
——
夜色沉沉,雷声低伏。
召公与太师于殿后相见,烛光半灭。
太师低声道:“王心已决,明朝问礼,实为问罪。”
召公凝眉:“周公若辩,恐逆其意;若不辩,又陷不忠。此局……难破。”
太师长叹:“王权与礼权,终不能并。天道已至临界,明日一言,或定天下。”
二人对视,皆知明晨之朝,可能是周室命脉的转折。
——
同时,周公归府。
夜风入窗,帘影飘摇。鲁公伯禽立于榻前,面色肃然:“父亲明日之议,恐非问礼,而是问心。”
周公微微一笑:“吾心无愧,何问之有?唯恐王心未宁,群臣不明。”
他缓缓取出一卷旧简,封面早已泛黄:“此乃先王遗诫——‘以德辅王,以礼安民。’”
他抬目望向烛光,神情深邃,“明日之朝,非为辩礼,乃为存礼。”
伯禽沉默片刻,终拜于地:“若父意决,孩儿当为盾。”
周公叹息,伸手扶起:“汝为鲁公,非吾盾也。汝之礼,乃天下之后脊。明日若王疑深,礼须有继,不可止于吾身。”
风声渐大,烛焰摇曳如泣。
周公起身立于窗前,眼望镐京的宫阙,低声而语:
“天意不可测,人心可感。若我一身可安天下心,死何足惧?”
窗外闪电掠天,一声闷雷滚过宫阙。
那是风暴的前兆。
——
此时,宫内东殿,一群密使正在暗中传递竹函。
“周公明朝上殿,成王已命内史草诏,备言‘废周礼’。”
“若诏一出,鲁、齐必动。”
“呵,天命之局,将以明日之朝决矣。”
黑影掠过廊柱,宦者关门,宫灯骤灭。
镐京之夜,风声似剑,雷声未发。
而在那将明未明的黎明之前,天下的命运,正悬在一场“问礼”的清晨之上。
翌日清晨,镐京上空的云层厚重如山。宫钟三响,百官列于朝堂,金阶之上雾气缭绕,殿门缓启。
成王端坐御座,冕旒垂前,神情肃冷。周公旦着玄袍,立于丹陛之下,身姿挺然,眉目清明,仿若松立风中。
仪官高呼:“问礼大朝,始!”
殿内万籁俱寂。
成王抬目,声音低沉:“周公旦,洛祭之仪,设坛自为,越制行礼。今日孤欲问:礼出天命,抑或出人心?”
此言一出,百官屏息。
周公徐徐拱手,长叩于地,声音沉稳如磐石:“礼出天命,而在人行。天命无言,唯人可代。是以先王制礼,以教人心;臣行礼,以明王德。非臣越制,乃承制也。”
成王冷笑:“承制?朕未诏祭,卿自立坛,此何承之有?卿之礼,若以臣名而行君事,岂非以臣夺主?”
群臣面色变色。召公急上一步,叩首奏道:“陛下!周公祭天,以昭先王之德,非有私意!”
“退下!”成王怒声震殿,玉几微颤。
他起身而立,冕旒垂面,声如寒铁:“周公,昔孤年幼,卿执国命,孤不忘其功;然今诸侯以卿为主,齐、卫并起,皆称‘周公礼存,王德微’,此岂非卿之所致?”
言落,全殿风声俱止。
周公抬头,目光直视御座,神情中无惧无怨,唯有深沉的悲意:“陛下,臣之礼能安天下,而不能安王心,此臣之罪;然若废礼以自安,天必夺命。臣之身可死,礼不可废!”
话音如钟,震彻殿宇。
群臣顿首,太师泪落于地:“陛下慎思!礼崩则人乱,王疑则国危!”
成王手中玉笏紧握,掌骨微颤。
他望向那一地叩首的身影,心中似有千重潮涌。少时受教于周公的画面,如刀刻心头:那时的周公,温和、坚定,口诵《大诰》,言“以德立国”;而如今,他却成了自己权位的最大阴影。
忽然,一道急报打断这片沉默。
“启禀陛下!齐、卫两国兵越境而入,声称‘护周公以定天下之礼’!”
殿内骤然大乱。
成王双目圆睁,低吼一声:“护周公?!”
群臣皆惊,目光纷纷投向周公。
周公面色一白,却立即叩首大呼:“臣旦绝无此谋!齐、卫之行,假吾名以乱天下,罪该万死!”
成王怒极而笑:“假名乎?孤心早知天下人皆奉卿为师!此番兵起,岂能无端?!”
“陛下!”召公声嘶力竭,“此乱非周公所致,乃谗言所惑!请陛下息怒,以道明察!”
成王衣袖一振,厉声道:“够了!——来人!”
禁军应声而入,甲光映殿。
“将周公禁于西掖,以候审问!若明日齐兵不退,孤亲断周礼,以正天下纲!”
殿上群臣惊呼,齐声劝谏:“陛下不可!”
成王挥袖而去,不复回头。
只余风卷帷幔,雷声滚于远天。
——
西掖宫中,灯火孤明。
周公被禁,衣冠未解,神情宁静。伯禽被阻于外,只能遥呼:“父亲!”
周公微微一笑,对守卫道:“让吾子入。”
守卫犹豫片刻,终允。
伯禽冲入殿中,泪目跪地:“父亲何故不辩?王已信谗,何以自保?”
周公缓缓抚其肩,声音低沉:“吾若辩,是逆王;若不辩,乃逆天。礼之所以立者,在于顺理,而非护身。吾若因生而毁礼,则天下何以信之?”
伯禽哽咽:“礼亡则国乱,父亡则礼绝!”
周公笑意淡淡:“不。礼存于人心,非存于吾形。汝须记,吾身可囚,吾礼不可囚。”
他转首望向窗外闪电,一语如碑:“天若欲灭吾道,当先碎此心。”
外头风声大作,洛水方向传来雷震,殿瓦微颤,仿若天亦为之叹息。
——
与此同时,召公与太师密会于东庑。
“陛下已命废礼之诏,明日宣读。”太师面色惨然,“周礼若废,诸侯必乱。”
召公沉声:“不行救,天下将倾。唯有一策——今夜上奏,以先王之誓请留周公。”
太师闭目叹道:“恐王意已决。”
召公神色一冷:“若王信一时之疑,弃百年之礼,吾等当以死谏!”
二人起身,扶烛而行。烛光摇曳,如同两点将熄的星火。
——
宫外,雷雨骤至。
周公立于窗前,雨水拍打铜窗,风声卷入殿中。
他轻声喃喃:“天将试我周室乎?若天命欲改,愿以吾身为界。”
他缓缓闭上双目。
殿门外,伯禽长跪不动,雨水自发上滴落,一寸寸渗入青石之缝。
那一夜,雷声连绵不绝,照亮镐京的每一座屋脊,也映出天下命运的转折——
礼与权的最后一场对峙,终于要在黎明前爆发。
——
这正是:
雷震九霄风未息,权疑一念礼将倾。
若天不仁人有志,万世之道在今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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