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神祠里，空气像是凝成了沉甸甸的琥珀，把人牢牢定在原地。沈傩抖落出来的吓人真相，像座看不见的大山压在每个人心口，喘气都费劲。’生魂之力’、’灭魂之战’、’假神仙’……这些词儿带来的冲击，比之前任何一次鬼疫偷袭或者泼脏水都狠。
原先那套看世界的架子，彻底散架了，露出底下冰碴子一样又冷又硬的事实。
黎鹤站在原地，半天没动窝。他能清楚地听见自个儿血在血管里哗哗流，还有底下那股更硬、更冷的决心，正飞快地凝起来、重新塑成形。
他慢慢抬起头，眼光一个一个扫过在场人的脸，沈傩煞白却肃穆的脸、老艺人泪没干却已经烧起狠劲的眼睛、守傩队员们从发懵到渐渐咬紧牙关的神气。
他的声儿打破了死静——攥着的青铜钺柄硌得掌心旧伤发疼，指节泛白，他下意识蹭了蹭掌心结疤的旧伤，那是上次护傩面留下的，才压下喉咙里的发紧，开口时没半分颤抖，没了之前的犹豫和火气，带着一种被压到极点后淬出来的沉静和透亮：
“咱们之前，都弄拧了一件事。他开口，目光先扫过墙上‘护族’的残刻，又落回傩神骨上，每个字都清楚地掉在没声儿的祠里头……
“咱们一直觉着，花国是正主儿，申遗是抢的焦点，游光不过是他们借来使唤的邪门家伙。”
他微微摇摇头，眼光利得像快刀，像要劈开所有迷糊。
“可眼下看，正好反着。” “花国， 大概自以为是个下棋的，其实不过是游光手心里最狂也最惨的棋子。他们的贪心和野心，叫邪祟用得妥妥的，成了撬咱族根子的杠子。”
“申遗的争抢，文化造假，都只是面上货，是烟幕！是为了遮住游光真正的目标，抢夺生魂之力，特意弄出来的幌子！”
他这番掰扯，像盆冰水泼下来，让大伙儿彻底醒了，可也更觉得冷了。
“所以，”黎鹤的声儿猛地一提，带着不容商量的决断，“打这会儿起，咱所有的盘算，得彻底变卦！”
他猛地转身，指向那悬着的、看着平静却牵着全族性命的傩神骨，口气斩钉截铁：
“护住傩神骨，截断游光吞生魂之力，成了咱最要紧、最核心、压倒一切的死命令！”
战略目标的大挪移，被他清清楚楚喊了出来。
“这就是说，”他眼光扫过众人，一条条捋清楚，“咱跟花国的斗法，性质变了。不再是争文化名分，是你死我活的守根子大战！到了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暂时撒手在申遗这事上跟他们硬顶！”
“撒手申遗？”老艺人失声叫出来，脸上露出挣扎，他手猛地攥紧了手里卷边的傩谱，指腹反复蹭着封皮上绣“申遗”的残线，那线是他老伴生前帮他绣的，早磨得发毛，连呼吸都急了，指节抖得更厉害，连带着怀里揣的祖明旧口诀都硌得胸口发疼：
这是他从二十岁跟着师父学傩舞就惦记的事，是他以为‘给傩戏正名’的唯一道儿。申遗关系到族羣脸面，是他一辈子惦记的东西。“不是永远不要，阿公！”黎鹤看向他……
眼神硬邦邦的，“是得分清哪头火烧眉毛！要是根都叫人掘了，留个空名有啥用？反过来，只要根子在，魂在，傩神骨在，总有一天，该是咱的东西，谁也抢不走！可眼下，咱得把所有的劲儿，都使在护根上！”
他的话砸在地上都有声儿，带着让人服气的劲儿。老艺人张了张嘴，最后重重地点了下头，眼里的挣扎化成了更沉的明白。
黎鹤接着安排，脑子转得从没有过的清楚： “这就是说，咱对付鬼疫的法子得变。不能光当成骚扰和祸害，更得明白，每一个变异的染病鬼，都是插向傩神骨的吸管！清理它们，不光是保族人，更是直接削游光的偷窃！”
“这就是说，咱得重新掂量祖明的分量。他不再是单纯的叛徒，是扎进狼窝的暗桩。他的信儿，是咱反手的要害！”
他最后看向沈傩，语气重得不能再重，“您的力气和身子骨，是咱能不能守住最后关口的指望。任何可能让您神力耗得更狠的举动，都得掂量了再掂量。”
整个傩神祠里鸦雀无声，只有黎鹤的声儿在荡。他从一个需要被护着、被教着的少族长，在天大的危机压榨下，正飞快地长成一个能看透底子、下狠心拿主意的领头人。
他的变样，谁都瞅得见。
沈傩静静地看着他，指尖极轻地叩了下祭台边缘，那是之前黎鹤练‘立心之傩’时踩过的位置，金眼睛里闪过一丝极难抓住的微光，那是一种混着认可、复杂心绪甚至是一点点靠着的神气。
她微微点了点头，动作轻却稳，指尖还停在祭台边缘刚才叩过的位置——那正是黎鹤练“立心之傩”时总踩的地方，连微光拢向神骨时，都特意绕开了黎鹤站的方向，没出声，却用这细微的动作，把’认他掌舵、帮他护骨’的意思传得明明白白，无声撑住了他的决断。
老法子被扔了。 新的、更难走却也更亮堂的目标，立住了。
所有人的心，都因这明白的道道重新捏到了一块儿，哪怕前头路更险，可不再抓瞎了。
黎鹤深吸一口气，觉着肩膀上沉得压人。他知道，打这一刻起，仗，进了全新的章回。
他们守着的，不再是傩戏的架势，是傩戏的魂儿。 他们对上的，不再是一个国，是一个想着吃神灭世的老邪祟。
目标已经调转了头。 道儿，注定更扎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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