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听证会场仿佛被无形的寒气笼罩。评审委员们脸上还带着对上午花国完美陈述的赞许，看向黎鹤和阿雅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程式化的、近乎施舍的审视。
黎鹤走向发言台时，能清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光洁地板上回响，放大了那份孤立无援。
台下，金部长悠闲地靠着椅背，指尖轻敲扶手，节奏跟花国专家反驳的语速正好对上，像在打节拍。
金部长掏出怀表，表壳刻着‘花神祭’纹样，打开时‘咔’的响，指针正指在‘15分钟’。他故意把表凑到耳边听，又‘咔’地合上，盖子弹开的瞬间，目光扫过黎鹤的布包，怀表链上的小坠子，晃了晃，像在说‘你的时间快到了，这包东西也快是我的了’。
等黎鹤被专家打断，他又慢悠悠转着怀表，表链摩擦桌面的轻响，和评审的点头节奏正好对上。嘴角的笑意藏在茶杯后，只露出双带着’早知道你不行’的眼睛。
阿雅紧张地操作电脑，将准备好的资料投上大屏。首先出现的是几幅精心拍摄的巫族古籍照片——《傩骨秘录》残卷。泛黄的纸页、古朴的墨迹、极具特色的傩舞图谱与符文，带着浓郁的岁月痕迹。
尊敬的主席，各位委员，黎鹤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比上午更沉稳，却难掩艰涩，我方在此出示巫族传承核心古籍，《傩骨秘录》部分残卷。其中明确记载开山傩驱疫傩等古老仪式的完整流程、舞步图谱及祭祀祷文，其历史可追溯至……
话未说完，花国代表团席位上，那位上午发言的文献专家轻笑一声，举手示意。
主席点头准许。
主席先生，请允许我提出专业见解。专家推眼镜时，镜片反光遮住眼底，却露出他手里翻的‘花国古籍’复印件’页边有个新印的‘皇家档案馆’章，油墨还泛着油光。
他用红笔杆点着屏幕上的《傩骨秘录》：“纸张没有碳十四检测报告，墨迹没有光谱分析，连’历代注解’的墨色都没做分层鉴定，凭什么说不是你们去年才写的？”红笔尖戳在‘踏罡步’图谱上，像在踩碎巫族的传承，“民间巫术记录，就该待在民俗博物馆，不该来这里浪费评审时间。”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屏幕图谱，继续道：其次，即便假设这些文献有些年头，其内容也充满神话幻想色彩，更像民间传说集或部落巫术记录，而非严肃历史文献。将其作为仪式的核心证据，恕我直言，缺乏严谨性。
黎鹤的指腹蹭过发言台边缘的细痕，是往届发言人留下的，此刻却像在割他掌心旧伤，钻通风井时被铁网划的，痂刚掉还嫩，疼得他指节发白。
他盯着屏幕上《傩骨秘录》的补注页，磐公补写的‘踏罡步’旁，还留着他手抖蹭的墨点，声音发紧：“墨还没干！阿松师父的手札里夹着他年轻时刻的傩面木片，上面的纹和秘录分毫不差，怎么就’无依据’。”
话刚落，指腹又攥紧台沿，蹭到台面上的防滑纹，像在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话刚落，就被花国专家的’民间巫术记录’打断，疼得他指腹又攥紧了几分。
另一位花国人类学家立刻接口，语气甚至带着：师承谱系？口口相传的谱系，真实性如何考证？即便有传承，也只能证明这种民俗活动在你们部落内部延续，无法证明其起源的独占性与悠久性。地方性民间传说，与具备广泛历史影响力和文献支撑的花神祭，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金部长微微颔首，补充道，语气却更伤人：我们理解相对封闭的族群对其传统文化抱有深厚感情，甚至会产生某种……起源上的臆想。但学术是严谨的，国际非遗认定需要的是经得起全球学术界检验的铁证，而非一厢情愿的我们认为
评审席上，戴老花镜的老委员刚要开口，旁边的年轻委员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老委员的手顿在材料上，指尖还指着《傩骨秘录》的‘墨点分层’处，却终究没说话，只是低头翻花国的检测报告。
另一位穿西装的委员敲了敲话筒：“巫族代表，能否提供第三方考古机构的断代报告？或者国际期刊发表的相关研究？”他说‘国际期刊’时，特意看了眼金部长，金部长嘴角勾了勾，像在说‘早跟你们说过，他们没有’。例如，与仪式明确相关、经过科学断代的考古发现？或第三方古籍中对起源的明确记载？
黎鹤的心直往下沉。巫族历史多靠口耳相传，即便有零星考古发现，也缺乏系统性、被国际主流学界认可的挖掘研究报告。至于第三方记载……在花国刻意篡改历史、打压巫族记录的背景下，更是难寻。
他试图出示祖明传来的部分信息，指出花国证据的伪造痕迹，但刚提及可能存在学术不端，就被主席以请专注于陈述本方证据，勿对他人证据进行无依据猜测为由打断。
每一次反驳尝试，都被对方用看似客观的专业术语、以及基于现代学术规则构建的壁垒轻巧挡回，并反过来加深评审团对巫族证据、不科学主观的负面印象。
他的陈述，像握着一柄古朴青铜剑，去劈砍一堵由现代科技与虚伪话语筑成的、光滑冰冷的钢铁墙壁，除了溅起几点徒劳火花，只在墙体留下自身卷刃的疤痕。
台下，金部长脸上的笑意几乎掩不住。身旁随从们也露出轻松神色。
阿雅的手滑碰倒鼠标，光标‘唰’地晃到《傩骨秘录》的‘共生纹’注解页，那是沈傩口述、磐公补画的，纹中间还留着神骨粉末的淡金痕迹。
可评审们要么低头翻花国的精装材料，要么和金部长对视点头，没人看那抹淡金。她想擦屏幕上的灰尘，指尖却蹭出道印子，把‘共生纹’盖得更花，眼泪突然砸在键盘的‘Shift’键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少族长，他们连神骨粉末的光都不看……这可是咱族的命啊……”鼠标线缠在她手腕上，像捆住了最后一点希望。
黎鹤的陈述最终在一片沉闷近乎尴尬的寂静中结束。评审委员们礼节性点头，未作任何评论，只示意进入下一议程。
他走下发言台，脚步有些发飘。背后，是花国代表团方向投来的、混杂轻蔑与胜券在握的目光。
他带来的、凝聚族群千年记忆与信仰的证据，在这座由规则与偏见筑成的冰冷殿堂里，被轻易贴上标签，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能真正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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