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学堂的朗读声
炎武二年杭州城的夏天,午后时分热得邪乎,日头像下了火炭,明晃晃地炙烤着青石板路,晃得人睁不开眼。连平日里最精神的看家狗,这会儿也都蔫头耷脑地趴在墙根儿或者树荫底下,伸着长长的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动也懒得动。可偏偏就在这人最容易犯困、打盹儿的时辰,城东头那座原先香火断绝、荒废了好些年的旧城隍庙里,却跟外头这片死气沉沉的慵懒较上了劲,传出了一阵阵虽然稚嫩、却格外清脆响亮的读书声,跟庙外老槐树上那有气无力的知了叫声,形成了一唱一和的奇怪伴奏。
“人——之——初——,性——本——善——……”
那声音嫩生生的,带着孩童特有的奶气,还有些拖腔拉调,几十个嗓子合在一起,也谈不上多么整齐划一,可偏偏就是那股子透着认真的、使劲儿跟着念的劲头,像一股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清冽泉水,潺潺地流过这闷热得几乎要凝固的午后空气,带来一丝不一样的清凉和生气。
这座破败的城隍庙,如今可是大变了样。庙门口那块斑驳的旧匾额早就摘了,换上了一块新刨光的木牌子,上面用颇为端正的楷书写着七个大字:“大炎杭州蒙学堂”。庙里头那些泥塑木雕、面目狰狞的神像鬼差,也早被请了出去,不知挪到了哪个角落。空旷的大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充当了学堂,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十套崭新的、还带着木头清香的桌凳。几十个年纪在七八岁到十二三岁不等的半大孩子,穿着各色各样、打着补丁但浆洗得干净的衣裳,挺直了小身板,坐得笔直,手里捧着统一发放的、用粗糙毛边纸印的《三字经》,正仰着小脸,跟着讲台上那位先生,一起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念着。
讲台上的先生,姓陈,名文渊,是个老秀才,怕有五十多岁了。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边缘都磨出了毛边的青布长衫,人瘦得像根秋风里的竹竿,仿佛一阵大点风就能吹倒,但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清亮有神,透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执拗。他原是杭州城里一家私塾的坐馆先生,靠着教几个蒙童混口饭吃。前些日子兵荒马乱,私塾关了门,他失了馆,又没什么家底,差点就饿死在这乱世里。后来听说新朝的“大炎”官府要设官办学堂,招募先生,他本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惴惴不安地前来应募,没想到真被录用了。如今每月不仅能领到几斗活命的口粮,还有几百文现钱的薪俸,虽然清苦,但总算有了个安稳的着落,不用再担心饿死街头,因此教起书来,也格外卖力。
“停——!”陈先生拿起放在讲桌上的那根光溜溜的枣木戒尺,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脆响。大殿里的读书声像是被刀切了一样,戛然而止。所有的孩子都抬起头,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陈先生捋了捋下巴上那几根稀疏的花白山羊胡,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庞,开口问道:“昨日,我们学了‘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这几句。有哪位同学还记得,这讲的是何事?其中又有何深意啊?”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脸上都露出了思索的神情,还有些怯生生的,不敢轻易开口。安静了片刻,坐在角落里,一个身形瘦小、穿着宽大不合身旧衣服的男孩,犹豫了一下,慢慢地举起了手。
“狗剩,你来说说看。”陈先生点了他的名字,语气温和。
那叫狗剩的孩子有些紧张地站起来,小手不安地捏着衣角,声音不大,但还算清晰:“先生……是说,古时候,有个叫孟子的……他娘亲,觉得原来住的地方……不好,邻居……邻居不好,怕孟子跟着学坏了,就……就带着他搬了三次家。后来孟子贪玩不爱读书,他娘……就生气地把织布机上的线剪断了,教训他……”
“嗯,说得不错,基本意思都说对了。”陈先生赞许地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然后环视众人,提高了些声音解释道:“孟母为何要三迁其家?正是因为她深知,环境能影响人。她希望孟子能在一个好的环境里成长,亲近贤德之人,远离恶习,从而能够专心向学,日后成为有用之才。这便是古人所说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做父母的,为子女考虑得很长远啊!”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深邃,语气也郑重起来,“那么,你们再想想看,如今,方大王设立这官办学堂,非但不要你们家中出‘束修’(学费),还免费发放笔墨纸砚,甚至每日管你们一顿午饭,让你们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也能来此读书识字,这……又是为何呢?”
孩子们都睁大了眼睛,大部分脸上都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互相看着,摇了摇头,他们年纪还小,似乎从未想过这么深的问题。
陈先生看着他们懵懂的样子,并不气馁,反而将声音提得更高,带着一种引导和激励:“是为了你们将来,能识文断字,明白是非道理,懂得礼义廉耻,不再做那任人欺瞒的‘睁眼瞎’!更是为了咱们这新立的‘大炎’朝,将来能有更多读书明理、通晓古今、能够为国效力、为民做主的栋梁之才!这,便是大王和朝廷对你们的期望!你们,可要用心体会,努力向学啊!”
“明……白……”孩子们似懂非懂,回答的声音稀稀拉拉,参差不齐,但眼神里似乎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陈先生见状,也不再多说深奥的道理,脸上重新露出温和的笑意,拿起书本:“好,道理日后慢慢体会。现在,我们继续念下一句。大家跟我念:性相近,习相远——,一、二!”
“性——相——近——,习——相——远——……” 稚嫩而认真的朗朗书声,再次在这座由庙宇改建的学堂里回荡起来,穿透夏日的闷热,传出老远。
这“蒙学堂”的设立,最初是赵普极力向方腊建议的。他曾对方腊恳切陈词:“大王,打天下可以靠刀枪兵马,可若要坐稳天下,治理地方,终究离不开读书人,离不开教化。如今我朝初创,人才奇缺,不能总是指望外来投奔的,或是沿用那些心思不定的旧吏。必须未雨绸缪,自己培养人才,方是长久之计。”方腊虽然出身草莽,但是灵魂来自后世,肯定知道读书的好处,和培养读书人作为班底的重要性。便大笔一挥,批了条子,拨出钱粮,让赵普先在杭州、睦州这几个大城池里,把官办学堂办起来,明确规定,招收贫寒子弟,免除一切“束修”,还由官府每日提供一顿午饭,笔墨纸砚也酌情发放。这消息一传开,许多原本觉得读书是遥不可及之事的穷苦人家,都动了心,纷纷把到了年纪的孩子送来。在他们朴素的观念里,孩子能识几个字,总比像自己一样,一辈子当个“睁眼瞎”,受人欺蒙要强得多。
学堂隔壁的几间厢房,也被收拾出来,挂上了“经义馆”的牌子。这里招收的是一些年纪稍大些、大概在十五六岁、已经读过几年私塾、有点文化底子的少年。由赵普在百忙之中,偶尔抽空亲自来给他们讲解一些经史子集的要义,算是“速成班”,目标是尽快培养出一批能写会算、通晓政务的初级吏员。这会儿,赵普正在王宫处理公务,是一位姓王的学正(也是新近招募的、颇有些学问却时运不济的落魄文人)在授课,讲的是《孟子·尽心下》里“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下面的少年们听得聚精会神,虽然有些地方还似懂非懂,但眼神里都闪烁着求知和思考的光芒。
方貌作为主管宣传和民心的教导队统领,偶尔也会抽空到学堂来转转。他不进去讲课,就喜欢背着手,静静地站在教室的窗外听。听着里面传出的读书声,他心里头琢磨的却是另一套东西。他让教导队里那些识文断字、脑子灵活的队员,编了些简单易懂、朗朗上口的歌谣,比如“方大王,均田地,穷苦人,有饭吃”、“读好书,明事理,长大为咱大炎出力气”、“新朝法度好,官民都平等”之类的,然后请学堂的先生们在课间休息时,教给孩子们唱。他私下里跟方腊汇报时,把这叫做“从小抓起,潜移默化”。
这天下午,方腊难得处理完手头紧急的军务政事,有了一点闲暇,便在赵普的陪同下,信步走到了城东这座蒙学堂外。隔着还有一段距离,就听见里面传出的、虽然稚嫩却充满活力的读书声。方腊不由得停下脚步,站在一株大柳树的荫凉下,微微侧着头,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赵普在一旁低声禀报道:“大王,眼下学堂初创,万事开头难。学生数量还不多,合格的先生更是难寻,良莠不齐,所教也不过是些蒙学基础。但臣相信,只要持之以恒,假以时日,必能见到成效。教化之功,非一日可成啊。”
方腊的目光从学堂那飘扬着的、略显简陋的“炎”字旗上扫过,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感慨:“是啊,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老话都说透了。咱们这‘大炎’朝,将来能走多远,能站多稳,不能光看咱们这一代人能挥舞刀枪打下多大的地盘,更得看后面,有没有明白人,有没有能接得住、撑得起这片江山的人才。让这些娃娃们从小有机会读书明理,这是正道,是根基。再难,也得办。”
正说着,下学的钟声“当当当”地敲响了,清脆的声音传遍整个院落。刚才还安安静静的学堂,瞬间像是炸开了锅,孩子们如同出笼的小鸟,欢呼着、雀跃着从大殿里蜂拥而出,脸上洋溢着放学特有的轻松和快乐。他们跑到院子里,猛然看到站在门口的方腊和赵普,都吓了一跳,立刻收敛了嬉闹,怯生生地站住脚步,有些不知所措。有几个胆大点的孩子,认出经常出现在告示画像上方腊的容貌,或者认得赵普,小声地、参差不齐地喊了声“大王好!”、“相爷好!”
方腊看着这些充满生机的小脸,难得地露出了颇为温和的笑容,他走上前,伸手摸了摸一个因为跑得太快、脸蛋红扑扑的小男孩的脑袋,和声问道:“念书辛苦不辛苦?”
那孩子仰着头,看着方腊,用力地摇了摇头,大声说:“不辛苦!先生教我们认字哩!”
“好,不辛苦就好。”方腊笑了笑,“那就要好好念,多认字,明道理。”
“嗯!”那孩子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用力地点点头,然后和一帮小伙伴,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看着孩子们那活泼雀跃、充满希望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方腊收回目光,转向赵普,语气变得坚定:“赵先生,这办学堂、兴教化的事情,关乎国本。所需钱粮,只要咱们库里还能挤得出来,就绝不能省。再难,也得想办法办下去,还要争取越办越好。”
赵普肃然躬身:“大王深谋远虑,老臣明白。定当竭尽全力,办好此事。”
夕阳的余晖,如同金色的纱幔,温柔地披在学堂的青瓦屋顶上,也给院子里那面崭新的旗帜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边。那虽然稚嫩却充满力量的朗朗读书声暂时歇下了,但它所带来的那种生机勃勃的气息,却仿佛暂时压过了城外军营传来的隐约操练声和市井街巷的嘈杂喧嚣。它像一颗充满生命力的种子,被小心翼翼地播撒在这片刚刚经历过战火洗礼、百废待兴的土地上,正悄悄地、顽强地生根,发芽。方腊伫立片刻,转身离去。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刀枪兵马可以打下眼前的江山,但若想让这江山稳固,让百姓真心实意地归附拥戴,让政权能够传承延续,最终还得依靠这些看不见、摸不着,却影响深远的东西,比如这学堂里日复一日的读书声,比如那浸润人心的教化。这条路,或许比他以往走过的任何一条路都更加漫长,更加艰难,但既然认准了,就必须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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