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万国四海坤舆全图》铺陈在地，其上描绘的广阔世界与无尽财富，依然让朱棣心潮澎湃，难以自已。但他毕竟是雄才大略的帝王，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财政问题看到了希望，但另一个问题，却更为根深蒂固，关乎权力核心。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从地图上移开，重新看向朱高晟，语气恢复了沉稳：“好！好一个海上财路！朕承认，你画的这张饼，很大，很香，朕心动了！但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这第二个问题，你又待如何？文官集团，勋贵集团，盘根错节百年，岂是开辟一条新财路就能轻易解决的？他们甚至会像水蛭一样，立刻扑上来，死死吸附在这条新财路上，把它也变成他们的私产！届时，不过是换汤不换药！你如何阻止他们？难道要靠你岛上那千把人去跟他们拼命吗？”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残酷而现实。利益的蛋糕做大，固然是好事，但如何分配，如何防止旧势利阶层垄断新蛋糕，才是真正的难题。
朱高晟的神色也变得无比严肃。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他沉思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暖阁内静得能听到烛火摇曳的声音。
终于，他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父皇，此乃沉疴痼疾，非猛药不能去。然猛药易伤身，甚至可能国破家亡。故儿臣以为，当标本兼治，以‘阳谋’为主，‘阴谋’为辅，循序渐进。”
“仔细分说。”朱棣沉声道。
“所谓‘治标’，乃是用新利益，分化、瓦解、赎买旧利益。”朱高晟条理清晰地阐述，“对于勋贵武将集团，其核心在于土地和军权带来的利益。我们可以‘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朱棣皱眉。
“正是。”朱高晟点头，“父皇可下旨，允许乃至鼓励勋贵子弟，以其家财投资儿臣即将组建的‘皇家海运商会’，以其船队入股，参与海外贸易。利润，按股分成。同时，新的海疆事务衙门，需要大量护航水师，其军官职位，亦可优先向熟悉水战的勋贵子弟开放，但需经过严格考核，并接受衙门统一调度。”
朱棣眼中精光一闪：“你的意思是……用海洋贸易的巨大利润，把他们从土地上、从旧军队里吸引出来？让他们为了海上的金子，自愿放弃一部分陆上的特权？”
“不完全放弃，但可以转移其注意力，稀释其影响力。”朱高晟补充道，“当他们发现，在海上规规矩矩做生意、当军官，比在地方上巧取豪夺、在军营里喝兵血更赚钱、更体面时，他们的选择就会改变。此乃‘利诱’。”
“那文官集团呢？”朱棣追问，“他们可对做生意兴趣不大。”
“文官集团，其核心在于对仕途晋升渠道的垄断，以及通过这种垄断获得的隐形好处（如投献、免役、信息优势等）。”朱高晟继续道，“对付他们，也可用类似方法。新设的海疆事务衙门，需要大量精通算学、海事、外语、管理的专业人才，不能单靠科举出身的文人。儿臣建议，可仿效国子监，设立‘海事学堂’，面向全国招募聪颖子弟，不论出身，只考实学，毕业後优先是入衙门任职。”
“此举，是在科举正途之外，另开一条做官的渠道！”朱棣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义，“虽然初期地位可能不如科举清贵，但若海运真如你所言，利润惊人，那么这个衙门的权势和实惠将迅速膨胀，足以吸引大量寒门才俊甚至部分不得志的文人投入其中！久而久之，便能打破文官集团对仕途的垄断！”
“父皇圣明！”朱高晟道，“此乃‘分流’。同时，对于现有文官，亦可选拔其中干练且相对清廉者，进入衙门任职，让其也能从新利益中分一杯羹，减少抵触。毕竟，没人会跟钱过不去。”
朱棣缓缓踱步，沉吟道：“利诱……分流……听起来是不错。但这只是‘治标’，未能根除其势力。他们依然强大。”
“所以，需要‘治本’。”朱高晟的声音沉稳下来，“治本之策，在于‘等待’和‘培育’。”
“等待？培育？”
“是。等待由海贸孕育出来的新力量自然壮大。”朱高晟眼中闪烁着光芒，“父皇，当海贸繁荣，将会产生一大批富有的海商、熟练的工匠、见过世面的船员水手、还有儿臣提到的海事学堂出来的新式官吏……这些人，他们的利益与旧的土地士绅、世袭勋贵、科举文官并不完全相同。他们需要一个更开放、更注重商业、更讲规则的环境。他们将会成为冲击旧秩序的新兴力量！”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培育这股力量，保护这股力量，给予他们发展的空间和一定的政治地位。同时，”朱高晟压低了声音，“父皇不是早已决意迁都北京吗？迁都，不仅是军事考量，亦是政治妙棋。离开南京这座被旧势力渗透得如同铁桶般的城市，前往北方，在一个新的地方重建政治中心，本身就是对旧势力的一次极大削弱！届时，父皇与儿臣（若有可能），在新都推行新政，阻力会小得多！”
朱棣听完，久久不语，只是用一种全新的、极其复杂的目光打量着朱高晟。这个儿子的谋划，已经不是简单的权术斗争，而是在下一盘关乎国运的百年大棋！他不是要消灭旧势力，而是要创造一股新势力去平衡、去稀释、去最终取代旧势力！这是一种基于历史发展规律的、充满自信的“阳谋”！
“你……你这是要朕，效仿商鞅、王安石，行变法之事啊！”朱棣长叹一声，语气中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可知变法者，自古少有善终？可知其中阻力，何其之大？”
朱高晟坦然道：“儿臣知道。然，不变法，大明或许能再延续百年，但终将在内耗中逐渐僵化、衰落。变法，虽有风险，却有可能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父皇开创永乐盛世，武功赫赫，文治亦需跟上。若能以此为契机，为我大明奠定万世之基业，纵有千难万险，儿臣认为，亦值得一试！何况，儿臣之策，并非骤变，而是润物细无声的渐变，以利益引导为主，暴力清除为辅，最大程度减少动荡。”
朱棣再次陷入沉默，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要看穿未来的迷雾。
许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着无比的坚定：“你的想法，很大胆，也很……诱人。朕这一生，都是在冒险。既然赌了那么多次，也不差这最后一次了。”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盯着朱高晟：“好！朕就支持你，去试试这条没人走过的路！朕会为你撑腰，替你挡住明枪暗箭。但是，老四，你记住，这条路是你选的，再难，你也得给朕走下去！若是半途而废，或是弄得天下大乱，朕……绝不饶你！”
这不是威胁，而是一个帝王、一个父亲最沉重的托付和期望。
朱高晟心中涌起一股热流，他撩袍跪地，重重叩首：“儿臣，定不负父皇今日之信重！必竭尽所能，纵粉身碎骨，亦要为我大明，闯出这条新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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