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臊子的暖意尚未在胃里完全化开,一阵轻微的叩门声便打破了值房的寂静。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特有的节奏,不像是那些惶急的小吏,也不像吴愣子那般莽撞。
沈涵心中一凛,这个时辰…他放下笔,警惕地走到门边,低声问:“谁?”
门外传来一个平和却熟悉的声音:“伯温。”
刘伯温?他怎么会深夜到此?沈涵立刻拉开门栓。只见刘伯温披着一件深色的斗篷,并未戴官帽,如同一个寻常的夜访老友,悄立于清冷月光下,只有那双眼睛,在暗夜中依然闪烁着洞察世事的微光。
“刘先生?您怎么…”沈涵侧身将他让进来,迅速关上门。
刘伯温解下斗篷,目光扫过桌上吃空的汤碗和摊开的文稿,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看来老夫这碗汤饼,送得还算及时。沈小友挑灯夜战,所为何事?”
沈涵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刚刚起草的《工部虞衡清吏司物料采买、验收、核销暂行标准细则(草案)》推到他面前。
刘伯温就着灯火,细细观看。他看得很慢,手指偶尔在某些条款上轻轻一点,却并不发言。越是看到后面,他脸上的神色就越是凝重,但凝重之中,又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赞赏。
良久,他放下文稿,长长吁了一口气:“好大的手笔。青砖、木材、石料、颜料…你这是要一举将虞衡清吏司的核心物料采买,全都纳入你的新规之下?沈小友,你这已不是在摸鱼,你是要直接抽干这池塘里的水啊。”
“不抽水,怎么知道底下藏着多少淤泥和王八?”沈涵语气带着一丝疲惫的狠劲,“胡惟庸不是要评议吗?不是说我急功近利吗?那我就做给他看!三个月,我要让这虞衡清吏司的账目和流程,焕然一新!让他无从挑剔!”
“勇气可嘉。”刘伯温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但也是取死之道。你可知,你动的已不止是王弼之流的利益?你这草案若成,多少人的财路将被断绝?其中不乏能直达天听之人。届时,反弹之力,恐非你一个小小的稽核文牍处领事所能承受。胡惟庸甚至无需亲自出手,只需稍加纵容,便会有无数明枪暗箭射向你。”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沈涵:“譬如那李老鲁窑炉炸膛之事,你真以为只是意外?或是王弼区区一个主事就能轻易操纵?”
沈涵心中一沉:“先生的意思是…”
“窑厂大匠,尤其是李老鲁这等老师傅,对窑火的控制早已炉火纯青。若非有人在其所用燃料、坯土甚至是窑炉本身做了极隐蔽的手脚,岂会轻易炸膛?”刘伯温声音压得更低,“此事背后,手段之老辣,绝非王弼所能为。你让下属去查人员往来,方向是对的,但恐怕查不到真正的大鱼。”
沈涵后背泛起一丝凉意。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还是把斗争想得简单了。胡惟庸的党羽,能量和狠辣程度远超他的预估。
“那…学生该如何是好?难道就此收手?”沈涵感到一阵无力。管理学能优化流程,能分析数据,却难以算计人心最深的险恶。
“收手?如今已是箭在弦上。”刘伯温摇摇头,“陛下看着,胡惟庸等着,你已无路可退。此刻收手,前功尽弃,陛下不会再保一个无用的棋子。”
他手指点了点那份草案:“此事,要做。但不能像你这般,试图一蹴而就,成为众矢之的。更不可由你一人独力推行。”
“请先生指点!”沈涵恭敬行礼。他知道,刘伯温深夜前来,绝不只是为了泼冷水。
“分而化之,借力打力。”刘伯温眼中闪过谋士的精光,“你这草案,范围太大,立刻会触动所有人的神经。将其拆解!青砖标准因炸膛事故,已成焦点,可继续作为首要,集中力量,做出成效,堵住悠悠之口。”
“那其他…”
“其他物料,”刘伯温打断他,“你可先将草案无意中泄露给那些与淮西一派并非铁板一块的官员,甚至…可以悄悄送给宫中某些负责采办的宦官看看。让他们去争,去讨论,去互相攻讦。你要做的,是引导,是收集他们的意见,最终,拿出一份看似平衡了各方利益的共识版。如此一来,阻力便不会只集中在你一人身上。而你,始终是那个一心为公、制定规则的人。”
沈涵听得茅塞顿开。这是利益捆绑和矛盾转移!他来自现代,深知标准制定过程中的博弈,刘伯温这是将古老的朝堂权谋,用在了他的管理学实践上。
“至于李老鲁之事,”刘伯温语气转冷,“既然暗查难有结果,那就不妨将事情闹得更大些。”
“更大?”
“对。”刘伯温眼中闪过一丝寒芒,“明日,你便以稽核文牍处的名义,正式行文工部,就说为彻查窑炉炸膛真相,保障匠户安危,确保宫用及官用建材质量,提议由工部、稽核文牍处,并…请奏陛下指派一名锦衣卫官校,三方联合勘查事故窑厂!并将此事风声,放出去!”
沈涵倒吸一口凉气。请锦衣卫介入?这简直是…
“这是不是太…”
“太过骇人?”刘伯温替他说完,“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你扯起锦衣卫的虎皮,那些暗中做了手脚的人,必定心惊胆战,自乱阵脚。他们若不敢再动,你便赢得了推行青砖标准的时间。他们若狗急跳墙,则更容易露出马脚。无论哪种,你都占据了主动。至于陛下那边…”刘伯温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陛下只会乐见其成,看看是谁,这么害怕锦衣卫的眼睛。”
高!实在是高!沈涵心中震撼不已。刘伯温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瞬间将他的被动局面盘活了,反而将了对方一军。
“学生明白了!多谢先生教诲!”沈涵由衷感谢。
刘伯温摆摆手,重新披上斗篷:“记住,小友。在这紫禁城里,你的管理学是术,是做事的方法。但要想做成事,必须先懂势,会用势。势者,权力、人心、利益之总和也。好自为之。”
他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之中。
沈涵独自站在灯下,心潮澎湃。他重新坐回桌前,看着那份雄心勃勃的草案,深吸一口气,将其暂时收起。然后,铺开新的纸笔。
他开始重新起草两份文书。
第一份,《关于请求彻查官窑事故、联合勘查的呈文》,措辞严谨,理由充分,并特意留出了填入锦衣卫官校名衔的位置。
第二份,《工部虞衡清吏司青砖制作、采买、验收暂行标准(试行版)》,内容极其详尽,数据支撑充分。
他按照刘伯温的指点,决定集中火力,先攻破一点。
写完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他毫无睡意,正准备唤人将文书送出,突然,一阵急促混乱的脚步声和惊呼声从远处传来,方向…似乎又是窑厂!
沈涵猛地推开窗,只见那个方向,隐隐有红光闪烁,伴随着嘈杂的人声!
又出事了?!
他心头猛地一沉,抓起刚刚写好的两份文书,冲出门去。刘伯温的计策刚刚定下,对方的反击竟然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猛烈?!
这一次,又是什么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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