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并未随着天色微明而散去,反而更加刺骨地渗入骨髓。郑彦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布满血丝,官袍下的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他依着沈涵的吩咐,强作镇定地踏入虞衡清吏司衙门。
衙门里似乎一切如常。书吏们埋头书写,算盘声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锭和灰尘的味道。但郑彦却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细针一样,在他踏入的瞬间悄然刺来,又在他回望时迅速隐没。
他坐到自己的值案后,摊开文书,手指却冰凉得不听使唤。那份要命的请料单原件,他昨日故意放在一叠待归档文书的中间。此刻,它是否还在原处?他几乎不敢去确认。
煎熬中,一个面生的皂吏端着茶盘过来,为他换上一杯新沏的热茶。大人请用茶。皂吏的声音平板无波,放下茶盏时,袖口似乎不经意地拂过那叠文书。
郑彦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死死盯着那皂吏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门外廊柱后,才猛地伸手翻找。指尖触到那份熟悉的纸质,他飞快地抽出一角瞥了一眼——还在。
他松了口气,后背却已被冷汗浸湿。刚才那是无意的,还是…试探?
一整天,他都处在一种极度的敏感和戒备中。每一个靠近他值案的人,每一次无关紧要的问答,都让他心惊肉跳。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蛛网黏住的飞虫,每一次挣扎都让无形的丝线缠得更紧。
与此同时,稽核文牍处值房内,气氛同样紧绷。
周算盘伏案疾书,身边堆满了京畿地图、工商名录和各类物料价目旧档。他根据那份要命的物料清单,逆向推演,在京畿地图上圈出十几个可能承接此类加工的铁匠铺、木工作坊的区域,又根据规模、口碑、以往与官府的往来,逐一筛选排除。
赵四则埋首于厚厚的文书档案中,查找近半年所有与武库、军器局、工部物料调拨相关的公文记录,试图找出与那份请料单可能存在关联的流程节点和经手人姓名。这是一项浩大而精细的工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记忆力。
吴愣子像个门神般守在门口,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影。沈涵则坐镇中央,面前摊开着郑彦抄录的那份单据,目光沉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脑中飞速运转。
对手抛出这个诱饵,目的何在?仅仅是陷害郑彦,拖他下水?还是想借此将火烧到他沈涵身上?甚至…更毒辣的是,一旦事发,他们是否有后手,能立刻“人赃并获”,坐实罪名?
时间一点点流逝,炭火盆添了又添,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
有了!周算盘忽然低呼一声,手指点在地图上一处被红圈重点标注的区域,城西金川门附近,这片区域有三家铁匠铺,规模不小,曾承接过往届武举的兵器维护,也有私坊传闻,说他们能接些…不合规的活计。这批物料若真要改制,那里是最可能的地方!
几乎同时,赵四也抬起头,揉着发酸的眼睛:大人,查到了!近三个月内,武库共有五份兵架修缮请料单,经手司吏两人,核验主事一人…就是王弼。但这份,他指着郑彦带来的抄件日期,是王弼被带走后第三日才递交的,核验签章是…是另一位李主事代签的。而流程记录显示,这批物料的最终接收核销,却是由王弼旧日一名亲信司吏经手,时间就在三日前!
线索像散落的珠子,被一点点串联起来。
王弼倒台,但其残余势力仍在运作,利用尚未完全交接的权力空隙,伪造或重复请料。新任代主事郑彦不熟悉情况,险些核批。而物料的目的地,很可能指向城西那片鱼龙混杂的坊区。
这是一个利用权力更迭期混乱设下的局。若郑彦未能察觉,批了单子,物料流出,便是铁证如山。若郑彦察觉并上报,对方恐怕也早有准备,要么推诿给“流程疏漏”,要么干脆销毁证据反咬一口。
好歹毒的心思!赵四恨声道。
沈涵眼中寒光一闪。对手算计得很精,但他们漏算了一点——郑彦的谨慎,以及他沈涵绝不会坐以待毙。
愣子。
俺在!吴愣子立刻上前。
你立刻去寻孙老道,让他动用所有街面上的关系,盯死金川门那三家铁匠铺,特别是夜间,有无异常物料运送或加工动静。记住,只盯不看,绝不可打草惊蛇。
明白!吴愣子领命,像一阵风般冲了出去。
沈涵又看向周算盘和赵四:你们继续,我要知道那个代签的李主事,以及王弼那个亲信司吏,最近都和什么人接触过。还有,查清这批物料若从工部库房提出,会走哪条路线,经手哪些人。
值房内再次陷入忙碌,只剩下纸张翻动和笔尖划过的沙沙声。
沈涵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凄冷的橘红色,远处的宫殿群巍峨沉默,如同蛰伏的巨兽。
寒风扑面,带着京师特有的尘土和炊烟气息。
他知道,自己已经捏住了线头的一端。
接下来,就是看谁先沉不住气,谁先露出破绽。
这场黑暗中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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