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意伯府的书房，与沈涵想象中那种堆满典籍、充满玄奥气息的地方不同，反而异常简洁。
一桌、一椅、几架书，墙上挂着一幅墨迹未干的山水，除此之外，便是坐在窗边，正慢条斯理烹茶的刘伯温。
没有寒暄，刘伯温将一盏清茶推到沈涵面前的矮几上，声音平和：“沈领事深夜破译账册，清晨便来访，可是那‘徽墨’研出了令人心惊的颜色？”
沈涵心头一凛，对方果然洞若观火。他不动声色地接过茶盏，没有喝：“伯温先生神机妙算。晚辈确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
“哦？”刘伯温抬了抬眼皮，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沈涵，“可是与老夫家中那个不成器的管事刘全有关？”
直接切入核心！沈涵深吸一口气，不再绕弯子：“汇通钱庄账册破译，有巨额资金长期、固定流入管事刘全的账户。时间、金额，与三叶草网络多次关键运作吻合。”
他紧紧盯着刘伯温，不放过对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刘伯温闻言，脸上没有丝毫意外或惊慌，反而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他没有回答沈涵的问题，而是慢悠悠地提起茶壶，给自己的杯子续上水，看着袅袅白汽升腾。
“沈领事可知，为何算盘珠子，有时响得急，有时响得缓？”他突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沈涵皱眉，耐着性子道：“愿闻其详。”
“珠子急，是因数目清楚，加减分明。”刘伯温吹了吹茶沫，“珠子缓，是因数目不清，或数太大，需得反复拨弄，生怕打错一子，满盘皆输。”
他放下茶壶，目光重新落在沈涵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有些人，就像那算不清的大数。你明知他有问题，却动不得，因为一动，可能牵扯出你无法承受的后果，或者……打草惊蛇，让真正的大鱼溜走。”
沈涵目光一闪：“先生的意思是，刘全……是那颗动不得的珠子？还是说，他是用来钓大鱼的饵？”
刘伯温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刘全跟了老夫二十年，贪财，也好摆弄些小聪明。有些钱，他拿了，以为是自己的造化。却不知，那送钱的人，看中的是他身后，老夫这块老招牌。”
“先生既然知晓，为何不早处置？”沈涵追问。
“处置？”刘伯温轻笑一声，带着苍凉，“处置一个刘全容易。可他背后的人，会再找一个张全、李全。留着他，至少知道钱从哪里来，对方想借着老夫的名头做什么。这叫……留线观风。”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如同耳语：“而且，有些脏钱，经过他的手，换个名目，或许还能用在……该用的地方。比如，救济某些因‘水患’‘粮荒’而流离失所的百姓。”
沈涵心中巨震！刘伯温不仅知情，甚至可能在利用这条贿赂渠道，反向操作！这是何等胆大包天，又是何等……无奈之举！
“所以，那些提示……”沈涵感觉喉咙有些发干。
“提示是真的，敌人也是真的。”刘伯温截断他的话，目光骤然变得无比锐利，“胡惟庸想借刘全这把刀，要么拖老夫下水，要么逼老夫表态。宫里那位高公公，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老夫还在查。但蒋仁家人被囚于他的皇庄，绝非巧合。”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一棵枯瘦的老梅。
“沈涵，你现在明白，为何‘徽墨’需在黑暗中研磨了吗？因为这墨色里，不仅有敌人的黑，也有不得已的灰。你想扫清污浊，光靠快刀不行，还得有能容纳污浊、并最终将其涤清的……耐心与器量。”
他转过身，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刘全，你现在还不能动。至少，在查清他与高公公、与胡惟庸之间具体的勾连方式之前，不能动。这是棋眼，动了，棋就死了。”
沈涵沉默良久，端起那杯一直没喝的茶，一饮而尽。茶已微凉，苦涩异常，却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晚辈……明白了。”他放下茶杯，站起身，“打扰先生清静。”
刘伯温微微颔首：“去吧。算盘该急的时候急，该缓的时候缓。别忘了，肉臊子汤饼还是要吃的，吃饱了，才有力气拨算盘。”
沈涵躬身一礼，转身离开。走出诚意伯府时，清晨的阳光正好，驱散了些许夜间的寒凉。
他回到稽核处衙署时，周算盘立刻迎了上来，脸色古怪。
“大人，您回来了！我们查到点……奇怪的东西。”周算盘低声道，“刘全好赌，欠了城南‘快活林’赌坊一大笔钱，但上个月，这笔债被人悄无声息地还清了。还款的账户……绕了几个弯子，似乎与永嘉侯府的一个外院管事有关。”
永嘉侯！勋贵集团！
沈涵眼睛眯了起来。胡惟庸、宫中高公公、勋贵……还有被当作棋子和挡箭牌的刘全。这潭水，果然深不见底。
“告诉赵四，”沈涵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今晚给兄弟们加餐，肉臊子汤饼管够。另外，让他悄悄去找毛指挥使，借几个‘生面孔’的好手，给我盯死那个快活林赌坊，特别是和永嘉侯府有来往的人。”
“是！”周算盘精神一振，算盘珠子仿佛在他眼里噼啪作响。
吴愣子正好从外面回来，听到后半句，闷声道：“大人，要动手了吗？”
沈涵拍了拍他坚实的肩膀：“不急，老吴。先看看，是哪路神仙，在帮咱们的刘大管事‘消灾解难’。有时候，看着别人忙前忙后替你还债，比直接抓人……有意思多了。”
赵四在一旁听到了“加餐”，立刻眉开眼笑：“好嘞！俺这就去办！保管兄弟们吃得饱饱的，有力气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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