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码头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其引发的震动已如惊雷般传回紫禁城。
翌日清晨，奉天门御门听政。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永嘉侯称病未朝，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这“病”来得恰到好处，也苍白无力。
朱元璋高踞龙椅之上，面沉如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丹陛下的臣子，最后落在站在御史班列稍后位置的沈涵身上。沈涵今日特许上朝奏对，他身后，周算盘捧着一摞厚厚的卷宗，吴愣子手臂缠着绷带，如同一尊守护石狮立于殿外，那绷带上的殷红便是无声的证词。
“沈涵，”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耳边，“通州之事，你细细奏来。”
“臣，遵旨。”沈涵出列，躬身行礼。他没有过多渲染，只是用最平实、最精准的语言，将稽核处如何通过数据核算发现货栈异常，如何与锦衣卫联合行动，如何查获巨额私盐、违禁军械，以及遭遇负隅顽抗、杀手行刺的过程，条分缕析地陈述了一遍。每一句话，都对应着周算盘手中卷宗里冰冷的数据和吴愣子臂膀上温热的鲜血。
没有激昂的控诉，只有事实与逻辑的堆砌，却比任何慷慨陈词都更有力量。
当听到查获的私盐数量和价值，以及那批制式军械时，勋贵队列中传来几声压抑的抽气声。几位与永嘉侯过往甚密的侯伯，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沈涵奏毕，退回班列。
朱元璋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沉默让整个奉天门前的空气几乎凝固。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私盐，军械，刺杀朝廷命官。永嘉侯，真是给朕，给大明朝，长脸啊。”
他目光转向勋贵队列：“你们，可有话说？”
勋贵们噤若寒蝉，无人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永嘉侯这艘船眼看就要沉了，撇清关系都来不及，谁还敢往上凑？
这时，都察院队列中，之前弹劾稽核处最起劲的御史邓文，脸色煞白，身体微微发抖，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朱元璋的视线似乎无意地扫过他，并未停留，却让邓文差点瘫软在地。
“证据确凿，罪无可赦。”朱元璋最终下了定论，“传旨：永嘉侯削爵，抄没家产，一应涉案人等，交由锦衣卫、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严惩不贷！其侵占之田产、店铺，发还百姓或充入国库！”
旨意一下，如同在勋贵集团中投下了一颗巨石。削爵！这是仅次于砍头的重罚！皇帝这次，是动了真格！
“皇上圣明！”沈涵及一众清流官员躬身齐呼。
朱元璋摆了摆手，目光再次看向沈涵，以及他身后的周算盘，还有殿外那个隐约可见的、缠着绷带的魁梧身影。
“稽核处此次，差事办得不错。”皇帝的声音似乎缓和了一丝，“数据详实，证据链完整，行动果决。沈涵，你麾下之人，亦是有功。那个受伤的……叫吴愣子的，赏银五十两，绢十匹，以示抚恤。”
“臣代吴愣子，谢皇上恩典！”沈涵立刻谢恩。他知道，这赏赐不仅是给吴愣子的，更是给整个稽核处团队的肯定。
站在殿外的吴愣子隐约听到自己的名字和赏赐，挠了挠头，小声对旁边绷着脸的赵四嘀咕：“五十两？够买多少只鸡腿？”
赵四嘴角抽搐，低声道：“够你吃到打鸣！稳住，别给大人丢脸！”
一场可能引发朝堂巨大波澜的勋贵大案，就在这御门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朱元璋借着稽核处提供的铁证，干脆利落地定了性。
退朝时，文武百官鱼贯而出。不少人看向沈涵的目光，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意味。忌惮、审视、甚至一丝恐惧。这个年轻的稽核文牍处领事，和他那拨打算盘、舞铁尺的手下，已经成长为一股任何人都不敢小觑的力量。
胡惟庸走在最前面，面无表情，步伐平稳，仿佛今日之事与他毫无干系。但熟悉他的人，能从他微微收紧的指尖，看出他内心的不平静。永嘉侯是他重要的盟友和钱袋子之一，此番折损，对他势力是一次沉重打击。更重要的是，稽核处展现出的精准打击能力和皇帝的坚定支持，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沈涵与周算盘走在后面，周算盘低声道：“大人，永嘉侯虽倒，但其背后网络未必根除。而且，我们此番算是将勋贵集团彻底得罪了。”
沈涵看着前方胡惟庸的背影，淡淡道：“不得罪他们，他们就会放过我们吗？从我们开始查账的那天起，这就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扳倒永嘉侯，只是敲山震虎，接下来，该轮到山里的老虎坐不住了。”
他顿了顿，对周算盘道：“回去后，加快对邓文等人的调查。另外，永嘉侯倒台空出来的利益真空，胡惟庸和宫里那些人，绝不会坐视，盯紧后续动向。”
“是！”周算盘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仿佛算盘珠子已经在脑海里噼啪作响，“正好用抄没的永嘉侯家产，来核验一下我们之前设定的某些‘基准成本’是否准确。”
沈涵闻言，不禁莞尔。这周算盘，真是三句不离本行。
走出宫门，阳光正好。吴愣子立刻迎了上来，关心地问：“大人，没事吧？”
“没事。”沈涵看着他手臂的伤，“皇上赏了你五十两银子，十匹绢。”
吴愣子愣了一下，然后憨厚地笑了：“嘿嘿，那敢情好！赵四说够买好多鸡腿！”
赵四在一旁翻了个白眼：“出息！”
沈涵看着眼前这两位风格迥异却同样可靠的属下，又看了看身边捧着卷宗、眼神睿智的周算盘，心中豪气顿生。
御门前的算盘声已经敲响，勋贵的黄昏已然来临。而他们的路，还很长。但这条路上，有数据为刀，有铁尺为盾，有热血为引，更有……加不完的鸡腿和打不完的算盘。
“走，回衙署。”沈涵朗声道，“接下来的账，更得好好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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