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婴儿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它们就像是被最清澈的山泉洗过一般，纯净得没有丝毫尘埃。
那瞳孔如同深邃的湖泊，倒映着周围的一切，却又似乎能穿透这尘世的表象，看到更深处的真相。
在这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痛苦，甚至连婴儿常见的懵懂混沌都不存在。
有的只是一片浩瀚的、平静的、仿佛能包容世间一切污秽与苦难的空明。
这双眼睛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来自另一个更高维度的存在。
她似乎早已看透了万古轮回，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无法言喻的悲悯与安然。
就在这对视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温暖而浩瀚的“力量”感，如同初升朝阳的第一缕纯粹光芒，穿透了草棚的阴冷潮湿，直直地抵达悟纯的内心深处。
悟纯的心脏，被自己那净世的宏大夙愿浸染得冰冷坚硬，宛如顽石。
然而，这股力量却如同春风化雨，轻柔地滋润着他那颗早已干涸的心。
这是大爱佛心！
纯粹无瑕，天生地养，没有丝毫杂质。
它是如此的完美，足以成为点燃净世之火、支撑新世界法则的最坚实基石！
这简直就是……为他那宏大到近乎绝望的乌托邦伟业，量身定做的钥匙！
冰冷的狂喜，瞬间攫住了悟纯。
他毫不犹豫地俯身，小心翼翼地，用他那双曾降妖伏魔、也曾沾染尘埃的手，将那个小小的、冰冷的、散发着微弱生命气息的襁褓，从泥水中抱了起来。
婴儿的啼哭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渐渐止息，那双纯净到极致的眼眸安静地看着他，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从今往后，你名……莉莉丝。”
他低语，声音在雨后的寂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不知是宣告，还是某种隐秘的契约签订。
从此，他身边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带着她行走在瘴疠横行的丛林，跋涉在烈日灼烤的荒原，夜宿于古寺残破的佛龛之下。
他每日为她讲述深奥的佛法，阐释因果轮回的至理，描绘他心中那个没有恶业、只有纯净秩序的乌托邦图景。
他告诉她，他们是背负着何等宏大的使命行走于世，他们存在的意义，便是终结这无休止的苦海。
“师父，为什么蝴蝶的翅膀那么好看？”
小小的莉莉丝蹲在溪边，指着翩跹的彩蝶，眼睛亮晶晶的，打断了他关于“业障本空”的讲述。
“师父，那个老伯伯的糖人捏得好厉害！我们能买一个吗？”
集市喧嚣的人群里，她扯着他的破旧僧袖，仰着小脸，对旁边小摊上五颜六色的糖人充满了渴望，将他口中“色即是空”的奥义抛到了九霄云外。
“师父师父，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一只偷懒睡觉的大胖狗？”
山巅的风呼啸而过，她指着天边的云霞，咯咯地笑，清脆的笑声在山谷回荡，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
她总是蹦蹦跳跳，问题层出不穷，对路边的野花、溪流的小鱼、天空的飞鸟都充满了好奇与喜爱。
她似乎永远在笑，笑容明媚得如同穿透乌云的阳光，与他日益沉凝如深渊的气息格格不入。
悟纯看着这样的莉莉丝，眉头会不自觉地蹙起。
他讲的那些深奥佛法、那些沉重的使命，仿佛并未在她心中留下应有的、与那颗“大爱佛心”相匹配的庄重烙印。
她看起来依旧是个懵懂、跳脱、甚至有些“俗气”的普通少女，离他所期望的、能承载起最终牺牲的“佛子”形象，似乎相去甚远。
是熏陶不够？
是时机未到？
还是……这颗心，终究无法被彻底塑造成他所需要的、纯粹的“工具”？
直到那个黄昏。
他们在一条湍急的大河边露宿。
对岸的村庄正燃着熊熊大火，隐约传来凄厉的哭喊和暴徒的狂笑。
是流寇在劫掠。
悟纯盘坐于篝火旁，闭目，周身气息沉凝如渊，金光佛念在他体内无声奔涌，引而不发。
他在权衡，是出手干预这凡俗的恶业循环，还是冷眼旁观，任其成为他净化蓝图上一抹微不足道的污点？
莉莉丝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双手抱膝，小脸映着跳动的火光。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对岸那吞噬家园的烈焰。
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清澈眼眸里，第一次没有了好奇和跳脱，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静。
那平静中，蕴含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温柔与决绝。
她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仿佛一株在烈火前悄然扎根的小树，随时准备迎接焚身的风暴，只为守护脚下微不足道的寸土。
那一刻，悟纯紧闭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他感受到了一种力量。
并非来自他体内的佛性，而是源自身边这小小少女灵魂深处无声的震颤。
那是一种超越了言语、超越了教义、甚至超越了生死的大爱。
它无需庄严宝相，无需诵念佛号，它就在这跳动的火焰映照下，在那双凝视着对岸烈火、平静得令人心悸的眼眸深处，早已扎根，早已长成参天巨木，沉默而坚韧。
她随时都可以为眼前这片燃烧的土地、为那些素不相识的哭喊生灵……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一切。
悟纯知道，他成功了。
这颗佛心，早已被唤醒，被滋养，强大到足以支撑起他最后的伟业。
然而，就在这确认成功的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而陌生的情绪，却如同毒蛇般悄然噬咬上他坚如磐石的心核。
不是喜悦，不是期待。
是……迟疑。
篝火噼啪作响，跃动的光影在他沉凝如古佛的脸上明明灭灭。
他依旧闭目盘坐，仿佛入定。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势要改天换地、截断恶果、建造佛国的手掌，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像拂去一粒尘埃，又像想抓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风……
风，
风啊……
这阵风，能吹进如金石般的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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