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殿内，因姬无夜的到来而陷入的短暂寂静，并未持续太久。悠扬的丝竹声重新响起，侍女们步履轻盈地添酒布菜，试图冲淡那无形的压力。各方天骄也渐渐恢复了交谈，只是声音较之前更为克制，目光流转间，总是不由自主地掠过那道玄色的孤高身影。
姬无夜的存在，就像是在一池游弋着锦鲤的池塘里，投入了一条漠然俯瞰的黑龙。他无需动作，无需言语，便自然划定了领域的界限，成为了整个大殿无可争议的绝对核心。
林阳低眉顺眼，身形微缩，将自身存在感降至最低，如同苏沐月投下的一道最不起眼的影子。方才姬无夜目光扫过时，他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绝非错觉。那是弱者被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无意间瞥见时，最本能的惊惧。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收敛与伪装中，林阳的神识内核却如同最精密的冰晶，冷静地运转着。他仔细回味着那一刹那的感觉——姬无夜的目光，并非是针对他“林阳”这个人，更像是一种…对不协调感的无意间捕捉。
就像一片完美和谐的背景中，出现了一粒肉眼难辨，却微微偏离了频率的尘埃。林阳的伪装对于大殿内绝大多数人而言，堪称天衣无缝。但在姬无夜这种层级的存在感知中，或许正是这种过于完美、过于彻底的“普通”，反而透着一丝刻意。尤其是他方才下意识收敛神识，规避探查的那一下，能量波动虽微乎其微，但在这天骄云集、人人皆有意散发或收敛自身气息的场所，他那种瞬间的、极致的“空无”，或许成了一种另类的“显眼”。
“有意思…”一声极轻极淡，几乎融于空气中的低语，从主宾位传来。
是姬无夜。
他并未看任何人，只是指尖轻轻摩挲着白玉酒杯的边缘，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那弧度中蕴含的不是笑意，而是一种发现了一件微不足道却略显新奇玩意的漠然玩味。
这声低语轻得几乎无人听见，但一直将部分注意力死死锁定在他身上的三皇子风无痕，眼神微微一动。炎烈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赤红的眉毛挑了一下。
姬无夜的目光，再次看似随意地扫过场中。这一次，他的视线在几处略有停留——在风无痕那无可挑剔的笑容上掠过，在炎烈那躁动的火系玄力上停顿半息，在水灵儿周身那层朦胧水雾上微微流转…最后，似乎又不经意地，落在了试图与背景融为一体的林阳身上。
这一次，林阳有了准备。
在那目光即将临体的瞬间，他体内的《玄天秘录》以一种近乎本能的方式悄然运转，不是对抗，不是遮掩，而是模拟。模拟出一种极致的、发自肺腑的惶恐与卑微。他的头垂得更低，肩膀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屏住，连带着脸色都泛起一丝因极度紧张而产生的苍白。他甚至巧妙地让额角渗出一滴细微的冷汗，沿着鬓角缓缓滑落。
每一个细节，都将一个因骤然成为强者注视焦点而吓破了胆的低阶随从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这不是演戏，而是真正调动了情绪，将自己彻底代入这个角色。他甚至将自己方才那一丝真实的惊惧放大、扭曲，变成了此刻完美的表演素材。
那深邃如渊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大约一次呼吸的时间。
林阳能感觉到，那目光仿佛具有穿透性，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但他内外如一，此刻的他，从灵魂波动到气血运转，从微表情到身体反应，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被吓坏了的随从。
终于，那目光移开了。
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那粒“尘埃”并无任何特殊之处，甚至有些无趣。
姬无夜端起酒杯，微微仰头，饮尽了杯中那莹澈如琥珀的美酒。他的侧脸线条冷硬，再无任何表情，似乎对殿内的一切彻底失去了兴趣，重新回到了那种遗世独立的漠然状态。
笼罩在林阳身上的无形压力骤然消失。
他暗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依旧保持着低头躬身的姿态，但内里的紧绷已然解除。成功了。姬无夜那一声“有意思”和随后的审视，更像是一种基于本能的、对微弱不协调感的确认。当他发现这“不协调”源自一个过于怯懦的蝼蚁时，那点微末的兴趣便立刻消散了。
蝼蚁的恐惧，再真实，于神龙而言，也是无趣的。
殿内的气氛，似乎也随着姬无夜目光的移开而悄然回暖了一丝。虽然压力仍在，但至少那令人窒息的具体关注消失了。
风无痕端起酒杯，向姬无夜的方向遥敬了一下，笑容温润：“姬兄独饮未免无趣，此乃宫内珍藏的‘千年醉’，不妨共饮一杯？”
姬无夜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未曾听见，自顾自地又斟了一杯。
风无痕举杯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随即面不改色地自然收回，转而与身旁一位世家子弟对饮，仿佛刚才只是随意之举，风度丝毫不减，但其眼底深处，却有一抹极淡的阴霾一闪而逝。
炎烈见状，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几人听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也不知是针对吃瘪的风无痕，还是针对目中无人的姬无夜。
水灵儿依旧望着窗外，仿佛殿内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苏沐月端坐原地，目不斜视，但微微抿紧的唇线显示她并非表面那般平静。她自然也感受到了方才那瞬间聚焦又移开的恐怖注视，以及林阳完美应对所带来的细微波澜。她心中对林阳的评估，不禁又提升了一层。能在那等人物注视下依旧维持伪装，这份定力与急智，远超常人。
小小的插曲并未掀起太大波澜，很快便被更多的寒暄与试探所淹没。但林阳知道，自己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引起了姬无夜的刹那注意，尽管这注意已迅速消散。这给他提了一个醒：面对这种级别的存在，任何一丝不自然，哪怕是过于完美的自然，都可能成为破绽。
他必须更加小心，将自己埋得更深。
他依旧是那个不起眼的随从，低着头，仿佛还未从方才的惊吓中完全恢复过来，只有那低垂的眼帘下，目光深处是一片亘古不变的冷静与幽深。
方才那一眼，与其说是危机，不如说是一次宝贵的体验。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与这个世界最顶尖天才之间的巨大差距，那是一种令人绝望却又兴奋颤栗的差距。
姬无夜…
林阳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终有一日，我不会再需要这般伪装，立于你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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