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王瑞芝活到现在这个年纪，经历了无数生生死死，此时乍一听到自己妈没了的消息，还是不可抑制的眼前一黑，腿上一软，就要瘫坐在地上。
杨承沣听了那人带来的消息，也是着急，感觉到他妈在边上要往地上坐，他伸出手去，一把就扶住了王瑞芝。却发现，平时看着瘦瘦弱弱的母亲，今儿向下坠的力道，竟然如此之大。
那小后生的嗓门不小，里间的杨绍云和范校长也听得一清二楚。二人匆忙往门口跑来，就看到杨承沣费劲的两只手硬拽着王瑞芝的一条胳膊，试图阻止她下坠的趋势。
杨绍云几步上前，从背后，架在了王瑞芝的腋下，这才把她抬了起来。范校长也赶忙把旁边的小板凳衬了过来，让杨绍云把王瑞芝扶着坐到了凳子上。
哪知，王瑞芝根本坐不住。她此刻双眼无神地向一边倒去。杨绍云无奈，只好紧贴着王瑞芝，给她做了靠背。
范校长看王瑞芝精神状态不对，朗声说道：“瑞芝！瑞芝！你得好好的了！你看看把你孩儿们吓成甚了？！你可不敢倒下！这家大大小小的，还全得靠你了！”
而此时的杨清岚是真的被她妈的状态吓到了。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此时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妈！”
而里间炕上，本来自己玩的好好的杨昕岚，此时也哇的一下，哭出了声。
杨承沣则是站在王瑞芝身边，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三个孩子的动静，彻底让王瑞芝醒了过来。看着眼前被她吓到的孩儿们，她终于意识到了，此时此刻，她不只是她妈的闺女，更是三个孩儿的妈。
从悲痛中醒过神儿来的王瑞芝，一把揽住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杨清岚，痛哭出了声。
范校长则是长舒一口气。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了。
懵懵的杨清岚一边抽泣着，一边大声说道：“妈，你别哭！你别哭啊！”
回答她的，是王瑞芝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模糊糊的一句话：“妈妈，没有妈妈了。”
杨绍云看到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的小后生，叹了口气，问道：“你王大爷那头起东西都预备下了？”
小后生忙不迭地点头应承着：“嗯，都预备下了。已经都穿戴好了。就等的孩儿们回的送送了。”
“清河那头也都报过了？”
“报过了，去公社打的电话报的。我瑞林哥说要看看能不能买下今儿晚间的火车票，连夜往回赶了。”
“嗯。辛苦你跑一趟了。喝上口水再回哇。”
“不了姐夫，我还有别余事情了，我就赶时间先走了。”
“那路上慢些哈。”杨绍云也不多留。
转头看向边上的范校长，他苦笑了一下，说道：“今儿这饭是吃不成了。范先生，等等走的时候，把那瓶瓶酒拿上，我两个也不喝，留下怕浪费。你千万拿上走啊。”
“等等我就骑上三轮带上她们回村的。”
范校长却摇了摇头道：“酒，我能拿上走。你们不能等等就回的。”
杨绍云愣了一愣，不明白范校长的话里是什么意思。
“你们这些年没有咋在村里待过。人家现在正‘破四旧’的了。瑞芝她爹叫你们明天回的，肯定就是人家大队上已经决定好了。明天就下葬。家属也不叫磕头了，就是回的参加个大队办的追悼会，鞠个躬。别余的甚也不叫做了。”范校长有些无奈的说道。
“那还能连个头也不叫磕了？”杨绍云哑然。
“嘘。现在要求‘破四旧，立四新’，你一个文化馆的干部，不敢觉悟太低啊。”范校长不得不对着杨绍云耳提面命的，生怕王瑞芝还没缓过来，杨绍云又钻了牛角尖。
“我知道了，先生。”深深地看了一眼范校长，杨绍云没有再对这个话题继续问下去。
此时，王瑞芝已经止住了嚎哭，坐在小板凳上一抽一抽的。看到她腰上还系着的围裙，杨绍云突然想起来，炉子上还坐着锅。
急急忙忙跑过去，把锅端开，把茶壶坐上去。回过头来时，发现大儿子正在抱着小闺女哄着，大闺女抱着她妈，还时不时给她妈拍拍背。
这一刻，杨绍云突然觉得，有家人的感觉，真好。
第二天一大早，杨绍云把三轮车推出来，他在前面蹬，后面坐着王瑞芝和孩子们。
到村子里以后，发现王家窑儿那边满满当当都是人。棺材摆在院子正中央，还没盖，等着孩儿们回来再看上一眼的。
经过了一宿，王瑞芝以为自己能够平静一些了。可是此时，看到她妈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是睡着了一般，她的泪，又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哭着哭着，就看到了坐在堂屋门槛上的王长顺。不过两个月没见，王长顺就老的佝偻了身子。面上的沧桑，仿佛也是在一夜之间，全都显了出来。
王瑞芝记得，以前王魏氏还在的时候，王长顺不显老的，看着总是精精神神的，可是现在，在她的模糊泪眼中，王长顺突然就老了十几岁似的，没了精气神。
王瑞芝的心里，更加的酸痛。
不一会，从清河往回赶的王瑞林和王瑞霞也都带着孩儿们到了。姊妹兄弟三人围在王魏氏的棺材边上，泪眼婆娑，可又都隐忍着，不敢把泪掉在她们妈身上。因为他们记得，那样的话，妈会走不踏实。
头不能磕，三个人在大队长的引导下，鞠了躬。
看着人们把王魏氏的棺材盖上，王瑞芝的泪再次涌了出来。这辈子，再也见不上妈了。
虽然破四旧已经开始了，但是村子里多少还是要留着一些传统。大队长把一块瓦片交给王瑞林，让他摔了瓦，又递过去缠了白纸的孝棒，让他开了道，走在了送葬队伍的最前头。
王瑞芝和王瑞霞姐妹俩互相搀扶着，在村口看到队伍消失以后，才又一步一挪的回了自家院子。
姊妹俩实在不忍心看到王长顺呆呆地坐在堂屋门槛上。可是却又拽不动这倔老汉。没办法，王瑞霞也在王长顺旁边坐了下来。而王瑞芝则进屋里，给她爹烧些水，等会喝一些，再擦洗擦洗。
刚一进屋，王瑞芝就看到挂在墙上，被她妈珍藏在玻璃相框里的全家福。
那是他们一家子，在日本投降以后，回去清河拍的。
照片里的自己还小，而王魏氏还精神矍铄。
看着照片里的王魏氏，王瑞芝出了神。她妈那会好年轻呢。
“妈！我把秸秆拿回来了。你赶紧烧上些水。我姥爷身上有了味儿了。他以前不是最讨厌自己身上有味？我给你生火，你去舀上些水哇？我探不住水舀舀。我姥爷的水缸快见底了！”杨清岚清脆的嗓音从外间传了进来，把王瑞芝带出了沉思。
王瑞芝一回头，看到杨清岚抱着比她高得多的秸秆走了进来。那股子向上的生命力，头一次，让王瑞芝感到了生命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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