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朝阳将金红色的光芒泼洒在广袤而荒凉的垃圾场上，却无法驱散那弥漫在空气中、如同实质般的腐臭气息。无数苍蝇在堆积如山的废弃物上空形成嗡嗡作响的黑云，各种难以名状的垃圾混杂在一起，在晨光下呈现出一种怪诞而令人作呕的色彩。
林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垃圾场的边缘，脚下的地面松软而黏腻，每走一步都仿佛要陷下去。他用手臂捂住口鼻，但那无孔不入的恶臭依旧顽强地钻入鼻腔，刺激着他的胃部一阵阵翻江倒海。肩上的帆布包此刻显得格外沉重，不仅仅是物理重量，更是心理上对其中所藏之物的恐惧与责任。
他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大口呼吸，只是按照卡车司机所指的方向，埋头向着西边那条杂草丛生的土路快步走去。背后，那座庞大的、如同巨兽般匍匐的上海城，正在渐渐远去，但其无形的阴影，却仿佛依旧笼罩在他的心头。
踏上那条土路，脚下的感觉终于坚实了一些，空气中的恶臭也略微淡薄。但他丝毫不敢放松警惕。这里虽然是郊野，但并非安全之地。日军的巡逻队、伪军的哨卡、甚至打家劫舍的土匪，都可能出现在这片三不管地带。
他拉低了头上那顶从工装上顺来的旧帽子，将帆布包背得更紧，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土路蜿蜒向前，两侧是枯黄的杂草和零星的灌木，远处是起伏的丘陵和更远处模糊的山峦轮廓。晨风吹过，带着野草和泥土的气息，稍稍冲淡了他肺腑间残留的垃圾场味道，却也带来一股深秋的寒意。
他不知道具体要去哪里。刘子仁和司机只给了他一个模糊的方向，向西，去苏州方向。但到了苏州之后呢？如何与组织取得联系？如何将这份致命的证据送出去？一切都是未知数。
他现在是真正的孤身一人，如同茫茫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前路是惊涛骇浪，身后是虎视眈眈的追兵。唯一支撑着他的，是怀中这个冰冷的铝盒，以及那份刻入骨髓的、揭露真相的责任。
走了约莫两三里地，身后早已看不到垃圾场的影子，周围愈发荒僻。就在这时，他隐约听到前方传来了马蹄声和车轮碾过路面的轱辘声！
林皓心中一惊，立刻闪身躲进路旁一丛半人高的枯草丛中，伏低身体，屏息凝神。
很快，一支由五六辆骡马大车组成的队伍出现在土路上，朝着他这个方向缓缓行来。车上堆放着麻袋和一些杂物，赶车的人都穿着粗布衣服，看起来像是附近的农户或者小商贩。但林皓敏锐地注意到，这些人的眼神并不像普通农民那般麻木或淳朴，反而带着几分警惕和精悍，而且他们腰间似乎都隐约藏着家伙。
不是日军，也不像伪军。是……地方武装？还是走私的？
车队越来越近，林皓甚至能听到他们的交谈声，带着浓重的苏北口音。
“……妈的，这趟活儿真不划算，差点被鬼子卡子扣下。”
“知足吧，能全须全尾出来就不错了。听说前几天有伙人走货，撞上了七十六号的阎王，连人带货都没了踪影……”
“这世道……诶，你们听说了吗？上海那边昨天闹得挺凶，好像是在抓什么重要人物，连广慈医院都封了……”
“广慈医院？那不是洋人的地盘吗？鬼子也敢动？”
“谁知道呢，反正不太平……”
他们的交谈声断断续续传来，林皓的心却越听越沉。广慈医院被封？是因为他吗？刘子仁医生会不会受到牵连？赵劲川和阿海他们……怎么样了？
一股巨大的焦虑和负罪感涌上心头。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灾星，所到之处，总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
车队从他藏身的草丛前缓缓经过，并未发现他的存在。直到车队的声音彻底消失在土路另一端，林皓才从草丛中钻出，脸色更加凝重。
消息传得这么快，说明日本人和七十六号的反应极其迅速，布控范围可能远超出他的想象。他必须更加小心。
他不敢再走大路，转而钻进路旁的田野和丘陵，凭借着太阳辨别方向，艰难地向西跋涉。脚下的布鞋很快被露水和泥土浸透，冰冷的触感从脚底蔓延上来。饥饿和疲惫也开始阵阵袭来，他拿出刘子仁准备的干粮，几个硬邦邦的杂面馒头，就着水壶里所剩不多的冷水，勉强吞咽下去。
时间在孤独而艰苦的跋涉中流逝。日头渐渐升高，又缓缓西斜。他不知道走了多远，只感觉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脚下的水泡磨破了又起，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黄昏时分，他终于看到了司机所说的那个三岔路口。三条土路伸向不同的方向，在苍茫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寂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左边那条，按照指示，这应该能通往去苏州的乡道。
然而，就在他踏上左边土路不久，前方突然传来了一阵激烈的犬吠声和隐约的人声！
林皓脸色一变，立刻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声音是从前方一个依稀有灯火闪烁的小村庄方向传来的，似乎还夹杂着呵斥和哭喊。
有情况！
他不敢贸然前进，迅速离开土路，爬上路旁一座长满灌木的小土坡，借着暮色和植被的掩护，小心翼翼地朝村庄方向望去。
只见村庄入口处，聚集着几十个村民，被七八个穿着黄皮、端着步枪的伪军士兵围在中间。一个看似伪军头目的人，正拿着一个本子，对着村民大声训话，旁边还有几条狼狗龇牙咧嘴地狂吠着。
“……皇军有令！搜捕抗日分子！所有外来人口，必须登记上报！隐瞒不报者，以通匪论处，格杀勿论！”伪军头目唾沫横飞地吼道，“都给我听清楚了！有没有看到生面孔？有没有？”
村民们大多低着头，敢怒不敢言，只有几个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
是在搜捕他？还是例行的骚扰？
林皓无法确定，但这个小村庄是绝对不能靠近了。他看了一眼即将彻底暗下来的天色，又看了看周围荒凉的原野，心中涌起一股寒意。夜晚在野外露宿，不仅寒冷难耐，更要面对野兽和未知的危险。
他必须找到一个安全的藏身之所，度过这个夜晚。
他的目光在暮色中搜索，最终落在了距离村庄约一里外、一片黑黢黢的、像是废弃窑厂的地方。那里有几座残破的砖窑和倒塌的工棚，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巨兽的骸骨。
那里，或许可以暂避一时。
他不再犹豫，从土坡另一侧滑下，借着越来越浓的暮色和地形的起伏，绕了一个大圈，小心翼翼地朝着那片废弃窑厂摸去。
当他终于踏进窑厂残破的围墙，躲进一个半塌的、散发着霉味和尘土气息的砖窑里时，天色已经彻底黑透。冰冷的夜风从窑洞的破口灌入，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蜷缩在窑洞最黑暗的角落，将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用身体挡住风口。外面，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呜咽，偶尔夹杂着几声不知名夜枭的啼叫，更显得这荒郊野外阴森可怖。
饥饿、寒冷、疲惫、恐惧……种种负面情绪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吞噬。他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一张张面孔，赵劲川的坚毅、阿海的倔强、龙占海的凶狠、雷震的决绝、刘子仁的沉稳……还有那些惨死在日军暴行下的、素未谋面的同胞。
不能倒下！他猛地睁开眼睛，黑暗中，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他还有未完成的使命，还有必须送达的东西。
他摸索着从帆布包里拿出最后一个硬馒头，小口小口地、艰难地咀嚼着，仿佛在吞咽着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念。
长夜漫漫，危机四伏。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必须走下去。
为了真相，为了那些不能白流的血。
而在遥远的上海，那间隐秘的安全屋内，昏迷的赵劲川眼皮颤动，终于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了阿海那张写满担忧的小脸，和一张陌生的、带着关切神色的男子面孔。
“赵大哥！你醒了？”阿海惊喜地低呼。
赵劲川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但他用尽力气，做出了一个口型。
那个口型是“林……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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