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帷马车在相府东南角的侧门缓缓停稳,早有伶俐的小厮搬来乌木脚凳,垂手侍立在旁。车门帘栊轻启,先探出身的是丫鬟知书,她利落地跳下车,转身欲扶自家小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车内那两个小小的身影,眉宇间凝着一团化不开的忧色。
沈清弦并未立即下车,她先回身,看向紧挨在自己身侧的小女孩明月。孩子那双酷似自己的大眼睛里,还噙着将落未落的泪花,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袖,仿佛一松手她便会消失。沈清弦心中那处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她放柔了声音,伸手将那轻飘飘的小身子稳稳抱下车辕。男孩惊澜则不需人帮忙,动作利落地自己跃下,落地时悄无声息,一双过于沉静的眼眸已迅速将周遭环境——高耸的粉墙、精致的雕花漏窗、垂手侍立的仆役——尽收眼底,稚嫩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怯意,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审度。
管家沈福快步上前,这位在相府侍奉了二十余年的老人,此刻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搓着手,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惶惑:“大小姐,您回来了……这、这两位小客人,该如何安置才是?”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往两个孩子身上瞟,尤其是明月的脸,那与大小姐极为相似的眉眼,让他心头狂跳,暗叫不妙。
沈清弦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带回了两个寻常的物件,淡淡道:“先将两位小客人请到我清韵轩的西厢房,备上些清淡点心,好生照看着。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是。”沈福连忙应下,正要转身去安排,一个穿着绛紫色比甲、容长脸面的嬷嬷已领着两个小丫鬟,脚步匆匆地穿过月洞门赶来,人未至,声先到:
“哎哟我的大小姐!您可算回来了!”来人是王嬷嬷,她拍着胸口,脸上堆满了刻意夸大的忧急,“老奴在内院就听见外头嚷嚷开了,说您、您带了两个……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要是传到大夫人耳中,惊扰了夫人静养,可怎生是好?老爷方才下朝回府,脸色可是难看得很呐!”
她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附近几个看似在洒扫、实则竖着耳朵的仆妇听得一清二楚。这番话,明着是关心,暗里却句句都在提醒此事已惊动内外,且于礼法不合,更将“大夫人”和“老爷”搬出来施压。
沈清弦心中冷笑,这王嬷嬷是她继母冯氏当年嫁入府时带过来的心腹,平日里在她这嫡长女院里也算恭敬,此刻却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其心可诛。她目光清凌凌地扫过王嬷嬷那张写满“忠心”的脸,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王嬷嬷有心了。不过是归家途中,遇见两个与家人走散的稚子,在街市上啼哭无助,一时心善带回府中,暂为照看,以待寻访其家人罢了。怎的到了嬷嬷口中,倒像是惹了天大的祸事一般?”她微微一顿,声音略沉,“我竟不知,我宰相府如今已容不下这片刻的善心,连两个幼童都安置不得了?”
王嬷嬷被她看得心中一凛,只觉那目光如冰针般刺人,忙低下头,讪讪道:“老奴不敢,老奴只是、只是担心小姐的清誉,怕被小人非议……”
“清誉不清誉,不在这些虚文缛节,而在本心持正。”沈清弦不再看她,弯下腰,与明月平视,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明月,惊澜,你们先随这位姐姐去我院子里歇歇脚,吃些点心,可好?我稍后便来看你们。”
明月仰着小脸,大眼睛里满是依赖和一丝不安,却极为乖巧地点点头,软软地道:“明月听话,等娘亲。”
惊澜则上前一步,自然地牵起妹妹的手,对沈清弦道:“您放心去,我会照看妹妹。”那神态语气,沉稳得令人心惊。
知书早已机灵地唤了一个平日最是沉稳可靠的一等丫鬟过来,低声嘱咐了几句,便领着两个孩子往内院“清韵轩”方向去了。沈清弦目送着那一双小小的身影转过抄手游廊,消失在花木深处,这才缓缓直起身,理了理微皱的月白裙裾,面色平静地望向府邸中心“松涛斋”的方向。她知道,真正的风波,此刻才刚要开始。
“小姐,” 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跑来,面带惧色,声音发颤,“老爷、老爷请您立刻去书房一趟。”
沈清弦微微颔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那看似纤细却蕴含着无尽力量的脊背,踏着青石板路,一步步走向父亲的院落。相府庭院深深,楼阁重重,抄手游廊九曲回环,廊外春花烂漫,她却只觉得每一步都踏在冰棱上,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松涛斋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几乎凝成实质的低气压。
当朝宰相沈文渊负手立于窗前,身上还穿着紫色的仙鹤补子朝服,显然是刚下朝归来,连官服都未曾换下。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身形挺拔,久居人上的威仪早已刻入骨血,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散发着迫人的压力。
“父亲。”沈清弦步入书房,敛衽行礼,姿态端庄,无可挑剔。
沈文渊猛地转身,一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布满寒霜,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直直射向女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跪下!”
沈清弦依言,提起裙摆,缓缓跪倒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如一支风中的修竹。
“朱雀街上是怎么回事?”沈文渊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重锤,敲在人心上,“那两声‘娘亲’,此刻怕是已传遍了半个京城!我沈家百年清誉,诗礼传家,满门朱紫,今日竟成了全京城的笑柄!你……你作何解释?!”最后一句,已是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斥。
“女儿无话可说。”沈清弦垂着眼眸,声音平静。
“无话可说?”沈文渊气极反笑,向前逼近两步,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女儿,“好一个无话可说!那就是默认了?你……你何时与那陆北辰有了私情?竟还、还诞下……”那“孽子”二字,在他喉间滚动数次,终究因极大的羞辱和愤怒而难以出口。
“父亲明鉴,”沈清弦抬起头,目光清正,毫无闪躲地迎上父亲震怒的视线,“女儿今日确是第一次见到那两个孩子,在此之前,与长风军陆少帅亦仅有数面之缘,皆是在宫宴、马球会等公开场合,言行从未有半分逾越。此事,纯属有人恶意构陷,欲毁我沈氏门风,乱我沈家之心!”
“构陷?用两个四五岁的孩子来构陷?”沈文渊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刀,“那你为何要将他们带回府?岂非授人以柄,自毁长城?”
“正因为是构陷,女儿才不得不将他们带回。”沈清弦冷静应答,逻辑清晰,“当时街市围观者众,众目睽睽,若任由他们流落街头,或是草草交给坊正处置,流言只会愈演愈烈,说我沈家做贼心虚,弃骨肉于不顾。届时,才真是百口莫辩。如今将他们带回府中,严加看管,一则彰显我问心无愧,行事光明;二则便于查清孩童来历、揪出幕后主使。这才是挽回清誉、破解阴谋的最好方法。”
沈文渊盯着跪在地上却毫无惧色的女儿,久久不语。书房内静得可怕,只有博古架上那座西洋进贡的自鸣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他这个长女,自幼聪慧沉稳,心思缜密远胜同龄人,他本是寄予厚望的。今日这番应对,虽出格,但细细想来,在这等突如其来的泼天污蔑之下,竟也算得上是急智之举,稳住了最紧要的阵脚。
怒气稍敛,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踱步回到紫檀木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
“即便……即便真如你所说,是有人构陷,”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的名声已然受损,将来议亲……”
“父亲,”沈清弦忽然打断了他,语出惊人,“女儿认为,当务之急,并非女儿那微不足道的名声,而是祖母的安危。”
沈文渊眉头猛地一皱,身体微微前倾:“此言何意?”
“那男孩惊澜,在车上对女儿说,”沈清弦抬眼,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三日后,也就是本月十八,申时三刻,祖母会因一碗冰糖燕窝中毒,症状是呕吐不止,唇色发紫。下毒者,是女儿身边的二等丫鬟翠珠,她袖中藏着的纸包里,还有未用完的番木鳖碱。”
“荒谬!无稽之谈!”沈文渊豁然起身,袖袍带翻了案上的青玉笔洗,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一个来路不明的稚童信口雌黄,你竟也信?”
“女儿起初自是不信,只当是孩童妄语。”沈清弦目光沉静,毫不退缩,“但他准确说出了母亲三日后要食用冰糖燕窝之事。父亲,此事极为私密,是母亲昨日与周嬷嬷在房中私下所言,女儿亦是偶然听闻,他一个街边孩童,从何得知?更何况,连具体时辰、症状乃至毒药名称和下毒者都一清二楚?”
沈文渊彻底愣住了,脸色渐渐变得凝重无比。母亲的饮食起居,尤其是药膳滋补,向来由几个跟了她几十年的心腹老人亲自打理,外人绝难知晓具体时日和品类。这孩童……
书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那自鸣钟的滴答声显得格外刺耳。
沈文渊缓缓坐回椅中,目光复杂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方冰凉的青玉镇纸。宦海沉浮数十载,他比谁都清楚,这高门大宅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暗箭难防,杀人不见血。若真有人将手伸到了母亲,伸到了这相府最深的内宅之中……
他看向女儿,见她跪得笔直,脸上并无寻常闺阁女子遭遇此等事的惊慌失措,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着、冷静,以及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或许,在这扑朔迷离的困局中,他该信她一次。
“起来吧。”沈文渊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沉重,“此事,便依你之意,暗中查探。但在水落石出之前,为免再生事端,你不许再见那两个孩子,他们由我派人另行看管。你院中的翠珠,即刻调往外院浆洗房,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踏入内院一步。”
“女儿遵命。”沈清弦心中微松,知道父亲至少已信了五分,这便是她争取到的最好的开局。她依言起身,因跪得久了,膝盖有些发麻,她暗自稳住身形,恭敬地行礼,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书房。
走出松涛斋,午后明媚的阳光扑面而来,带着暖意,沈清弦却只觉得一丝寒意自心底蔓延开。惊澜那如同预言般的话语,父亲眼中深沉的忧虑,还有那隐藏在暗处、不知何时会再次发难的阴谋……一切都才刚刚开始。她抬眼望向清韵轩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两个带来风暴也带来警示的孩子。
你们,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何,要叫我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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