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灭顶窒息
浑浊腥臭的塘水疯狂涌入张世杰的口鼻,肺叶火烧般灼痛,四肢却灌了铅般沉重。他想挣扎,想嘶喊,可这具身体孱弱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欠奉,只能眼睁睁看着水面离自己越来越远,破碎的天光彻底隐没。最后灌入耳中的,是岸上少年男女刺耳的哄笑。
“淹死这病秧子才好!省得污了国公府的地!”
“快看快看,他冒泡了!哈哈哈!”
……
意识在粘稠的黑暗中沉浮,不知过了多久,一点微弱的光亮刺入眼帘。剧痛,仿佛脑袋被钝斧生生劈开,无数破碎、混乱的画面与声音蛮横地冲撞进来。
“杰儿…娘的杰儿…”一个面容模糊、气息奄奄的妇人躺在简陋的床榻上,枯槁的手徒劳地想伸向床边一个小小的身影,眼神里是无尽的哀伤与不舍。
“哼,一个下贱小吏的女儿,也配进英国公府的门?死了倒也干净!”尖刻的女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倨傲。
“世杰,记住,你是英国公府的庶孙!尊卑有别,不可逾越!安分些,还能赏你口饭吃!”另一个稍显年轻却同样冷漠的男声,居高临下,如同施舍。
还有更多:阴冷的院落,残破的窗棂,冬日里永远不够的炭火;仆人鄙夷的白眼;宴席上勋贵子弟轻佻的嘲弄;嫡母刘氏那张永远挂着冰霜、眼神淬毒的脸;嫡兄张世泽肆无忌惮的拳脚和羞辱……
“呃…”张世杰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彻底惊醒,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弹起,随即又被胸口撕裂般的疼痛和剧烈的咳嗽压得蜷缩下去。
“少爷!少爷醒了!老天爷开眼啊!”一个苍老嘶哑、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在耳边炸开,紧接着,一只布满老茧、粗糙却异常温暖的手颤抖着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肩膀。
张世杰大口喘息着,胸腔里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腑。他茫然地转动眼珠,视线艰难地聚焦。
眼前是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浑浊的老眼此刻盈满了泪水,正一瞬不瞬、无比紧张地死死盯着他。老人头发花白,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打着几个显眼补丁的灰布短褂,身形佝偻,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小心翼翼。
这是谁?
念头刚起,另一股冰冷的记忆碎片便汹涌地填补了空白——张福。他生母苏氏从娘家带来的唯一忠仆。苏氏病逝后,就是这老仆,像护雏的老鸟一样,在冰窟窿般的英国公府里,用他卑微的脊梁,艰难地护着原主那缕随时可能熄灭的命火。
“福…福伯…”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两个模糊的音节,带着这具身体本能的依赖和虚弱。
“哎!哎!少爷!是老奴!是老奴啊!”张福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滚落下来,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又怕弄脏了少爷,手忙脚乱。“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可吓死老奴了!”他语无伦次,扶着张世杰的手却异常稳固,仿佛那是他全部的支撑。
张世杰没有回应,或者说,他此刻的“灵魂”正被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现实冲击得七零八落。他,一个二十一世纪某大型会计师事务所里熬秃了头、卷断了腰的高级审计经理,前一刻还在通宵达旦地跟一堆足以压死人的财务报表和审计底稿搏斗,心里咒骂着该死的加班和难缠的客户,后一秒…后一秒就被塞进了这具名为“张世杰”的躯壳里?
大明崇祯年间?英国公府?庶孙?
这几个关键词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混乱的意识深处。明末!那个天灾人祸、流寇遍地、建虏叩关、大厦将倾的末世!而他,顶着勋贵门楣,身份却卑微如草芥,处境更是险恶如履薄冰!
一股不属于他的、源自这具身体本能深处的巨大悲愤、绝望和彻骨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张世杰。他猛地攥紧了身下粗糙冰冷的被褥,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那不是他的情绪,是原主残留在这具身体里,日积月累的屈辱、恐惧和不甘!是无数个寒冷长夜里,听着母亲临终前微弱呼唤却无能为力的刻骨痛楚!是每一次被肆意欺凌、践踏尊严后,只能缩在角落默默舔舐伤口的无边愤懑!
这沉重的怨念几乎要将新生的灵魂撕裂。
“少爷?少爷您怎么了?可是哪里还疼得厉害?”张福看着张世杰骤然惨白如纸的脸和眼中那翻涌的、近乎实质的痛苦与戾气,吓得魂飞魄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您…您别吓老奴啊!大夫!老奴再去求求门房,求他们开恩,请个大夫…”
“不…不用…”张世杰猛地闭上眼,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强行压下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滔天负面情绪。再睁开时,眼底翻腾的巨浪已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取代,只是深处,残留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彻底认清现实的冰冷。
他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这间属于“自己”的屋子。
一股混杂着霉味、灰尘和淡淡药味的腐朽气息顽固地钻入鼻腔。屋顶的瓦片缺了几块,几缕惨淡的天光从破洞斜斜射下,清晰地映照出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尘埃。墙壁斑驳,糊墙的泥灰大片剥落,露出底下参差不齐的土坯。一扇歪斜、糊着发黄旧纸的木窗,窗纸早已破了好几个洞,冷风毫无阻碍地灌入,吹得角落里一张三条腿、勉强用破砖头垫着的瘸腿木桌瑟瑟发抖。
桌上,一盏小小的油灯,灯油早已熬干,灯芯焦黑。旁边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底残留着一点黑乎乎、散发着难以言喻味道的药渣痕迹。除此之外,再无他物。空荡、破败、冰冷,像一个被遗忘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囚笼。这哪里是堂堂大明顶级勋贵、英国公府邸里一位少爷的居所?连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下人住的地方,恐怕都比这强上百倍!
视线最终落回自己身上。一件浆洗得发硬、颜色灰败的旧棉袍裹在身上,袖口和下摆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同样破旧的棉絮。胸口处湿冷一片,显然是被从池塘捞起后,连身像样的干爽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上。
彻骨的寒意,不仅来自湿透的棉衣和灌入的冷风,更来自这具身体残留的绝望记忆和眼前这触目惊心的赤贫现实。
“福伯…”张世杰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砂纸摩擦着喉咙,“谁…推我下去的?”
张福浑身剧烈一抖,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起滔天的愤怒和更深的恐惧,他下意识地左右飞快瞥了一眼,仿佛隔墙有耳。他凑近了些,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少爷…是…是泽少爷!还有二房、三房的那几位小姐少爷!老奴…老奴看得真真的!是泽少爷趁您不备,从背后…狠狠推了一把!他们…他们就在岸上笑啊!”
张世泽!嫡兄!记忆碎片中那张带着骄横跋扈和残忍快意的脸瞬间清晰起来。
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毒蛇,悄然缠绕上张世杰的心头。他不再是那个懦弱可欺、只会默默忍受的庶子了。前世职场的腥风血雨、尔虞我诈,早已将他的心磨砺得如同坚冰。算计?倾轧?很好。既然这地狱开局避无可避,那就…斗到底!
“老爷…老爷他…”张福的声音哽咽了,充满了悲凉和无力,“老奴去报信,只…只换来一句‘知道了’…连…连个大夫都没吩咐请…夫人那边更是…更是说您自己失足落水,活该…”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只是老泪纵横,布满皱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在这深似海的国公府里,他们主仆二人,就是那最卑微的尘埃,生死荣辱,全在别人一念之间,连一丝涟漪都掀不起。
张世杰沉默着,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晦暗不明。对这个结果,他竟一点也不意外。张维贤,那位位极人臣的祖父,眼中只有家族利益和朝堂风云,一个卑微庶孙的死活,甚至一次有预谋的谋杀,在他眼中,恐怕还不如朝堂上一份普通的奏折重要。至于嫡母刘氏的态度,更是意料之中。
他缓缓抬起手,借着屋顶破洞透下的微光,仔细看着。这是一双少年的手,指节修长,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手掌和指尖上,甚至有几处尚未完全愈合的冻疮和细小的划痕,触目惊心。这双手,属于一个长期营养不良、备受欺凌、连温饱都无法保证的少年。
太弱了。张世杰心中无声地叹息。这具身体,像是被风一吹就会倒的纸片人,别说自保,恐怕一场稍微厉害点的风寒就能要了命。没有健康的体魄,在这乱世将启的漩涡里,一切都是空谈。活下去,变强,是眼下唯一的目标。
“福伯,”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扶我起来。”
“少爷!您才醒!身子骨还虚着,万万不能…”张福大惊失色。
“扶我起来!”张世杰的语气加重了几分,那平静之下透出的力量感,让张福剩下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他从未在少爷身上感受过这种气息,不再是过去的怯懦和绝望,而是一种…一种近乎磐石般的沉凝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张福不敢再劝,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张世杰,让他慢慢倚靠在冰冷的土炕沿上。仅仅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让张世杰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肺部火辣辣地疼,眼前阵阵发黑。这身体的底子,真是差到了极点。
“水…”他喘息着。
张福慌忙应声,从墙角一个破瓦罐里倒出小半碗浑浊、带着明显沉淀物的凉水,小心翼翼地捧到张世杰嘴边。看着碗里浑浊的水,张世杰胃里一阵翻腾,但他强忍着,小口小口地吞咽下去。冰冷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清凉,也让他混乱的思绪更加清醒。
他需要信息,需要尽快、尽可能多地了解这个时代,了解这国公府,了解自己可利用的一切。原主的记忆碎片太混乱,太情绪化,他需要更清晰、更冷静的认知。
“福伯,”喝了几口水,张世杰感觉喉咙稍微舒服了些,他示意张福放下碗,目光锐利地看向这位唯一可以信任的老仆,“把你知道的,关于府里的…关于外面的…所有事,都告诉我。越详细越好。尤其是…”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府库的账目,还有…那些人,平日里都怎么‘过日子’的。”
张福愣住了。少爷的眼神,像鹰隼一样,锐利得让他心惊。问府库账目?问那些人怎么“过日子”?这…这可不是以前那个只会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的少爷会问的话啊!难道…难道死过一回,真能让人脱胎换骨?
看着张世杰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张福心头猛地一跳,一股沉寂了多年的、几乎被磨灭的希望火苗,竟在这冰冷绝望的陋室中,悄然燃起了一丝微光。或许…或许少爷真的…不一样了?
他深吸一口气,浑浊的老眼爆发出一种豁出去的光芒,压低了声音,开始将自己几十年在国公府底层挣扎求存、冷眼旁观所积累的见闻,那些深藏的污垢、隐秘的勾当、府内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以及外面那风雨飘摇、人心惶惶的京城乱象,一桩桩,一件件,如同倒豆子般,向着张世杰倾泻而出。
破败的窗纸被冷风吹得哗哗作响,陋室内,只有张福那低沉而饱含沧桑的讲述声,以及张世杰越来越幽深、越来越冰冷的眼神。窗外,英国公府那象征着顶级勋贵权势的巍峨飞檐斗拱,在沉沉暮色中投下巨大而压抑的阴影,无声地笼罩着这处被遗忘的角落,仿佛要将这微弱的希望彻底碾碎。
不知过了多久,张福的声音终于停歇。陋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张世杰靠在冰冷的土炕沿上,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无声的火焰。
府库账目混乱不堪,经手管事层层盘剥,漏洞百出。张之极一房奢靡无度,开销巨大,却总能在账面上“抹平”。京城米珠薪桂,流民塞途,城外饿殍遍野,城内勋贵却依旧夜夜笙歌…还有那遥远的辽东,建虏的狼烟…这大明的天,早就漏了,而这英国公府,也早已从根子上烂透了!
一个大胆、疯狂,却又带着冰冷算计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蔓,悄然在张世杰心中缠绕成型。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张福忧虑的脸庞,落在了墙角那张瘸腿破桌的抽屉上。
原主那微薄的月例银子,连买药都不够,但…那里却藏着一件东西。一件原主生母苏氏,那位出身小吏之家、或许也曾读过些书的女子,留给儿子的唯一念想——一把算盘。
一把小小的、算珠已经磨得光滑、木架也有些开裂的旧算盘。
前世那无数次与庞大、复杂、充满了陷阱和谎言的数字搏斗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那些枯燥的借贷平衡,那些精妙的钩稽复核,那些从冰冷数字中挖掘出深藏污垢的本能…这些,是他前世安身立命的根本,或许,也将成为他在这大明末世,撬动命运的第一根杠杆!
一个清晰的、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活下去!然后,把那些推我下水、视我如草芥的人,一个不剩地拖下来!
“福伯…”张世杰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力量,他抬起手指,指向那个破旧的抽屉,“把里面的…算盘…拿给我。”
张福浑身一颤,顺着张世杰手指的方向看去,眼中先是茫然,随即猛地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算盘?少爷要算盘做什么?难道…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桌边,颤抖着手拉开那个吱呀作响的破抽屉。抽屉里空空荡荡,只有角落静静躺着一件物事。张福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件东西,用袖子仔细擦了擦上面厚厚的灰尘,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然后,无比郑重地,将它递到了张世杰冰冷的手中。
冰冷、光滑的木珠触感从指尖传来。
张世杰低下头,目光沉沉地落在手中这把小小的旧算盘上。算盘很轻,木料粗糙,几根穿档的竹签甚至有些弯曲,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黯淡的光泽。它如此普通,如此不起眼,与这破败的陋室如此相配。
然而,当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带着某种深入骨髓的本能,轻轻拨动了一颗木珠——
“嗒。”
一声清脆、细微,却又无比清晰、仿佛能穿透这陋室所有阴霾的轻响,骤然在死寂的空气中荡开。
这声音,微弱得如同初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却带着一种足以撕裂黑夜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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