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御座旁摇曳,将皇帝的影子拉得极长,投在冰冷的金砖上,忽明忽暗。他指尖反复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浮雕,指腹触到那些精致的云纹,却只觉满心杂乱,连呼吸都沉了几分。
论孝道,父皇遗旨白纸黑字,张婉怡既是先帝与章明玉骨肉,那便是他的亲皇妹,该有正儿八经的长公主尊荣,受皇室庇护。
可转念一想,此事若传扬出去,满朝文武、天下百姓会如何议论?父皇九五之尊,竟曾假扮落第举子与臣女私相授受,还诞下骨肉流落民间,届时“昏聩风流”的名声怕是要钉在史书上,让赵宋皇室蒙羞。
“该死的完颜宗干!”皇帝在心底狠狠咒骂,若不是这金人假扮商人掳走章明玉,哪会生出这般棘手事端?如今真相摆在面前,一面是皇室颜面,一面是骨肉亲情,还有父皇的遗愿,每一条都像重锤,敲得他难以抉择。
思绪又飘到温如晦的案子上。
皇帝心里跟明镜似的,温如晦不过是枢密院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平日里连军机要地的门都摸不到,哪有机会接触机要军情?“里通金人、私卖军报”这话,一听就是无稽之谈。
他隐约猜到,这多半是秦桧为了铲除异己,随意找了个由头安的罪名。温如晦的姻亲——前枢密院都承旨郑刚中可不就是妥妥的主战派吗?流放之前,那是屡屡掣肘秦桧,怕是这温家和张家,早就被秦桧记恨上了。
想到这里,皇帝的怒火又添了几分,不过这次不是冲完颜宗干,而是冲那个叫王氏的女人。
王氏出身名门望族,按说该知书达理,却偏偏生了一副虚荣心肠,为了求一个诰命在身,竟荒唐到去密告自己的姻亲!她就不懂“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吗?若温如晦真的被定了罪,张家作为姻亲,又岂能独善其身?到时候她的诰命没求来,反倒可能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皇帝越想越气,暗自咬牙:等此案了结,定要将这蠢妇碎尸万段,方能解心头之恨!
御座上的皇帝眉头紧锁,思虑万千,阶下的大理寺卿周三畏却早已按捺不住。他站在原地,双手拢在朝服袖中,指尖微微发颤,又故作镇定地摸了一把额角——其实那里根本没有汗,不过是想掩饰自己的焦灼。
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陛下,温如晦一案的来龙去脉如今已清晰明了,张婉怡的身世亦有先帝遗旨为证,再无半分疑窦。臣等不敢擅专,如何决断,还请陛下明示!”
他的声音在偏殿里回荡,打破了长久的沉寂。皇帝猛地回神,抬眼看向阶下的周三畏,又扫过一旁仍跪着的张元康,一个决定在心中慢慢成型。
皇帝闭了闭眼,终是压下心头的纠结——父皇遗命难违,皇室血脉亦不能不管,只是此事绝不能声张。他抬眼看向身旁侍立的张去为,沉声道:“磨墨。”
笔锋饱蘸墨汁,皇帝略一沉吟,便在圣旨上挥毫:首条便是为温如晦一案平反,明言此案乃王氏挟私诬告。旨意中写道,王氏素日嫉恨张元康夫妇偏心,将家中多半财产留予张婉怡,又怨怼张婉怡与温如晦先前拒了她想为儿子张承懋求娶温氏女的婚事,故而怀恨在心,编造“通敌”谎言构陷姻亲。王氏杖责二十,即刻流放岭南为奴,终生不得赎。
紧接着又明确张婉怡身世——只称其为张元康养女,确系汉人血脉,与金国无半分牵扯,彻底洗去温如晦“私通金人”污名,判其无罪开释,即刻恢复官职。
末了,皇帝又添上补偿条款:着户部返还温、张二府此前被查抄的全部财物,若有遗失或损坏,皆由国库出资十倍赔偿;另赏温如晦黄金百两、绸缎百匹,赐张婉怡南珠十斛、嵌宝头面、珍珠钗环、赤金首饰各一套,既为安抚,也算是隐晦地践行了对先帝的承诺。
旨意拟好,皇帝吹干墨迹,递予张去为,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即刻去办,此事需速,且不得在外多言半个字。”张去为躬身接旨,快步退出偏殿,只留下殿内烛火,仍映着皇帝眉宇间未散的审慎。
周三畏双手捧着圣旨走出偏殿,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脸上的表情堪称精彩——谁能想到一桩通敌案,竟审出先帝的陈年秘辛,这曲折程度,比坊间的说书还热闹。
他忍不住低笑一声,指尖却猛地攥紧了圣旨。左右扫了眼,见宫道上只有往来的侍卫,并无旁人注意,才慌忙收了笑意,将嘴闭得严严实实。
皇家私密最是烫手,多听一句都可能惹祸上身。周三畏不敢再多留,脚步加快,朝宫门外走去,官帽两侧的帽翅随着步伐不住晃动,竟似要飞起来一般,只盼着赶紧将圣旨之事办妥,离这是非远点。
傍晚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吹在温如晦身上。他踏出诏狱大门时,天边正将暗未暗,夕阳最后一缕金红的光挣扎着刺破云层,似要撕开沉沉夜幕,却终究抵不过渐浓的暮色,一点点被黑沉吞噬。
他踉跄着走了两步,身上的囚服还未换下,布料粗糙地磨着皮肤,半年牢狱留下的疲惫爬满眼底。可下一秒,他便顿住了脚步——不远处,一行人正朝他走来。
最前头的是妻子张婉怡,旁边搀着妻子手臂的是女儿温酒酒,两人眼中均热泪滚滚;岳父张元康跟在一旁,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陈管家父子、青简、玄圭,还有妻女的贴身侍女们都在,连素来寡言的冷铁衣也站在队尾,目光沉沉地望着他。
“夫君!”张婉怡快步上前,声音带着哽咽。一行人瞬间围拢过来,嘘寒问暖的声音此起彼伏。温如晦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积压许久的委屈与疲惫渐渐消散,他抬手摸了摸女儿的头,跟着众人笑着往家的方向走。
没人注意到,街角暗影里,庄老头陪着虞允文静静站着,目送他们远去。虞允文眼底闪过一丝暖意,却没有上前——他知道,此刻的团聚属于温家,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中,风云变幻,下一刻吉凶生死难料,他们二人的关系还不宜曝于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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