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那辆八匹马拉的、缀着国公府徽记的沉香木马车,带着仆从的吆喝和箱笼碰撞的声响,终于消失在青云书院山道的尽头。
喧嚣远去,像潮水退去,留下满地寂静。
竹字号学舍的门被轻轻带上。谢霄站在门内,那骤然降临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耳膜上。
空气里还残留着少年身上特有的、淡淡的皂角清香和一丝丝玫瑰酥的甜腻,以及……搬运行李时扬起的细微灰尘的味道。
谢霄在原地站了片刻。阳光从窗棂斜斜地照进来,光柱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他走到自己的书案前坐下。
学舍恢复了它原本的、甚至更加彻底的整洁——对面林晏那张床铺,锦被软枕连同那张惹祸的竹席,都被卷走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板床板,像一块突兀的伤疤。
书案上那些散乱的零嘴、小玩意儿、还有胡乱堆叠的书籍,也都被清空,干净得像从未有人用过。
只有书案一角,那枚温润细腻的羊脂白玉佩,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柔和内敛的光泽,像一颗凝固的露珠。
谢霄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床铺,又落在那枚玉佩上。他伸出手,指尖微凉,轻轻触碰到玉佩光滑的边缘。
那温润的触感,仿佛还带着少年贴身佩戴的体温和某种……执拗的气息。
指尖像是被那温润烫了一下,谢霄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手指,迅速收回了手。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腕上悬浮的淡蓝色光幕(处于隐形模式)。
指尖习惯性地在桌沿下点划,调取着关于书院冬季植被变化的观测数据流。一行行冰冷的符号和参数无声流淌。
窗外的寒风打着旋儿,卷起几片枯黄的竹叶,撞击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谢霄看着光幕上滚动的数据,试图将全部注意力集中上去。
然而,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掠过对面那张空寂的床板,或是书案上那枚静静躺着的玉佩。
数据流依旧清晰,分析逻辑依旧严谨,可这方寸之地,却仿佛被抽走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变得异常空旷和……安静。
安静得让人有些不适。
……
千里之外的京城,却是另一番景象。年关将近,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商铺鳞次栉比,人声鼎沸,处处张灯结彩,弥漫着浓郁的喜庆气氛。
国公府更是热闹非凡。
林晏一回来,就成了全府的焦点。
国公爷拍着他的肩膀,上下打量,连声说“壮实了”,国公夫人则搂着心肝宝贝,眼泪汪汪,一会儿摸摸脸一会儿捏捏胳膊,仿佛他刚从前线回来。满桌的珍馐美味,都是他爱吃的。
“晏儿,在书院可受苦了?瞧瞧,这小脸都瘦了!”国公夫人心疼地往他碗里堆小山。
“娘,我没瘦……”林晏嘴里塞着水晶肴肉,含糊不清地辩解,心里却暖洋洋的。家的感觉,真好啊。
贵妃姐姐的赏赐流水般送进府里,绫罗绸缎、金银玉器、宫制点心。
林晏被召进宫,贵妃拉着他嘘寒问暖,看他眼神亮了些,坐姿似乎也端正了点(错觉),欣慰不已,直夸书院养人。
然而,这份热闹和宠爱,在最初的兴奋过后,却像隔了一层纱。
昔日那群狐朋狗友很快闻风而至。听曲,看戏,斗鸡,走马……京城的繁华喧嚣扑面而来。
“林少!春风阁新来了个清倌人,琵琶弹得那叫一绝!走走走,哥几个给你接风洗尘!”
醉醺醺的镇北侯世子搂着林晏的肩膀就往最负盛名的销金窟里拖。
春风阁内,暖香袭人,丝竹靡靡。浓妆艳抹、环佩叮当的莺莺燕燕围了上来,娇声软语,殷勤劝酒。
林晏被簇拥在中间,手里被塞了杯琥珀色的美酒。
他看着眼前巧笑倩兮、妆容精致的女子,鼻尖充斥着浓郁的脂粉香气。耳边是朋友们放浪的调笑和歌姬婉转的唱腔,眼前是晃动的珠翠和媚眼。
明明是该放松享乐的时候,林晏却莫名觉得有些……腻味。
他端起酒杯,凑到唇边,那甜腻的酒香钻进鼻腔,不知怎地,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一张清俊冷冽的侧脸,和那人被他靠近时瞬间僵硬的身体线条。
那点酒意似乎瞬间就散了。
“林少?发什么愣呢?喝呀!”旁边的朋友撞了他一下。
林晏回过神,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再看看身边那浓烈的妆容和刻意的笑容,一股说不出的烦躁涌了上来。他猛地放下酒杯,发出“咚”的一声轻响,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
“没意思。”他皱着眉,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冷淡,“吵得头疼。你们玩,我先走了。”
说完,也不顾朋友错愕的挽留和歌姬们失望的眼神,推开身边的人,起身就走,留下满室的错愕和喧嚣。
走出春风阁,冬夜的寒风扑面而来,带着凛冽的清醒。林晏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抬头看了看京城的夜空,被灯火映得发红,看不见几颗星。他忽然觉得,这热闹的京城,好像……有点空。
……
回到国公府温暖如春的卧房,林晏躺在柔软得能陷进去的拔步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是京城不夜的隐约喧嚣,屋里是上好的银丝炭烧出的融融暖意。
他瞪着帐顶精致的绣花,脑子里却像塞了一团乱麻。
想家里饭菜的滋味,想姐姐宫里的点心,想爹娘关切的唠叨……可想着想着,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回那座闷热的、简陋的竹字号学舍。
他爬起来,趿拉着鞋走到书案前。案上笔墨纸砚都是顶好的。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对着雪白的信笺,却不知从何写起。憋了半天,只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墨团。
“来人!” 他烦躁地丢下笔。
值夜的小厮立刻进来:“少爷?”
“研墨!”林晏把信纸往前一推,“我说,你写!”
小厮赶紧坐下,铺纸研墨。
林晏背着手在屋里踱步,像个巡视的小将军,嘴里开始絮絮叨叨:
“谢兄见字如晤:”
“我回京啦!家里好得很,就是爹娘和姐姐太唠叨,一天问八遍书院的事,烦死了!”
“京城还是老样子,朱雀大街新开了家胡商铺子,卖的烤肉膻味重得要命,还没书院膳堂的肉丸子好吃!”
“昨儿被赵二他们拖去春风阁听曲儿,吵得我脑仁疼,那些姑娘脸上的粉刮下来能糊墙,没意思,我坐一会儿就溜了……”
“对了,我姐赏了我一盒御制的梅花香饼,甜得齁嗓子,还不如我上次给你那个青团呢……”
“唉,京城待着真没劲,规矩比书院还多,走到哪儿都一堆人跟着,烦!还是书院自在……”
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想到什么说什么,语气抱怨又带着点不自知的亲昵。小厮笔下生风,努力跟上少爷跳跃的思维。
林晏踱到窗边,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夜空,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点犹豫:“……江南……下雪了吗?”
他顿了顿,转过身,看着小厮的笔尖,声音更轻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和期待:“你……你想我没有啊?”
小厮手一抖,一滴墨差点滴在信纸上。
林晏脸有点热,赶紧粗声粗气地补充:“快写!写完这句就收尾!”
他走到书案前,看着小厮写下那句“你想我没有?”,抢过笔,在信纸末尾空白处,歪歪扭扭地画了个大大的、咧着嘴的笑脸。笑脸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眼睛是两个小圆圈。
“喏!就这样!” 他把笔一丢,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事,“找个靠谱的驿差,尽快送去江南青云书院!”
……
江南的初雪,在腊月初的一个深夜悄然降临。
没有北方的鹅毛大雪,只是细碎的、冰冷的雪粒子,被寒风裹挟着,簌簌地敲打着竹字号的窗棂。天地间一片肃杀的寂静。
学舍内,豆油灯的火苗被窗缝里钻进来的寒气吹得微微晃动。
谢霄坐在书案前,光幕悬浮在腕上,正记录着初雪对山间动物活动模式的影响数据。寒气弥漫,他呼出的气息在灯下凝成一团团白雾。
门被轻轻叩响。陈管事平板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谢公子,有京中驿信。”
谢霄点划光幕的指尖顿住。他起身开门,接过一封带着旅途寒气和灰尘的信函。信封上“谢霄亲启”四个字,写得端正,一看就是代笔,但信封角落那个用墨笔画得歪歪扭扭的笑脸,却无比熟悉。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谢霄回到书案前坐下。昏黄的灯光下,他拆开信封,抽出厚厚一沓信纸。
字迹工整,内容却天马行空,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跳跃和抱怨。
抱怨京城的喧嚣无聊,抱怨家里的唠叨,抱怨胡商烤肉膻,抱怨花酒没意思,抱怨点心太甜……琐碎得像一地的芝麻。
字里行间,却仿佛能听到那清亮的声音在耳边叽叽喳喳。
谢霄的目光一行行扫过,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直到最后那句“你想我没有?”,和那个占据了半页纸、咧着大嘴、傻气又耀眼的笑脸,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个粗糙的笑脸,墨迹似乎还未干透(错觉)。
眼前仿佛浮现出少年抓着笔,皱着眉头,努力画下这个笑脸时的模样。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一定亮得惊人。
窗外的雪声似乎更清晰了。豆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在信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暖炉里炭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氤氲开一点微弱的暖意。
谢霄沉默地看了许久。最终,他拿起搁在笔架上的半旧狼毫笔,蘸了墨,铺开一张素白的信笺。
笔尖悬停片刻,落下。
依旧是简洁至极的风格,汇报了书院近况,讲了初雪。字迹清峻峭拔,一如往昔。
信末,笔尖再次悬停。墨汁在笔尖凝聚,欲坠未坠。
谢霄的目光落在信纸末尾,那个傻气的笑脸上。窗外寒风卷着雪粒,敲打窗棂的声音更急了。
他垂下眼睫,笔尖终于落下。在惯常的结尾空白处,添上了一行新的墨字:
“雪甚美。安好,勿念。”
墨迹淋漓,字字清晰。
放下笔,谢霄没有立刻将信收起。他抬起眼,望向窗外。
浓重的夜色里,细碎的雪粒被风卷着,在黑暗中无声飞舞。窗纸被雪粒敲打着,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屋内,暖炉的微光勉强驱散一小片寒冷。那枚羊脂玉佩静静躺在书案一角,温润的光泽在灯下流转。
谢霄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无边无际的、被风雪笼罩的黑暗。
第一次,在这个他始终带着观察者疏离感的异乡,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冬天,似乎有些过于漫长了。
那呼啸的风雪声,像是填不满这学舍里陡然多出来的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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