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重聚的瞬间，程诺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熟悉得近乎刻骨铭心的地方。
明镜台。
崔府君的书斋。
空气中弥漫着古旧书卷与淡雅墨香混合的味道，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上，塞满了无数他曾经翻阅过的卷宗与典籍。
这里，是他踏入地府核心，真正开始学习世界法则的起点。
崔府君就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后，身穿一袭素色长袍，容貌清癯，眼神温润。他手中正端着一杯热气袅袅的清茶，仿佛已经等候多时。
“来了。”崔府君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和，听不出任何波澜。
程诺的意识体凝实，化作平日的模样。他没有寒暄，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平静地走上前。
“府君。”他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两人之间，没有剑拔弩张，没有法则对冲，静谧得如同过往无数个探讨问题的午后。
但程诺知道，这寂静之下，是整个地府世界即将迎来的最剧烈海啸。
他抬起手，一面巨大的光幕在书斋的半空中展开，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崔府君清瘦的面庞。
“府君，这是我们合作的最后一个项目。”程诺的声音冷静得像一段代码，“关于‘世界’这个项目的，最终审计报告。”
崔府君的目光从程诺脸上移开，落在那巨大的光幕上，眼神里带着一丝审阅者的惯有专注，他甚至还微微颔首，示意程诺可以开始了。
光幕上，一行标题浮现：【地府世界运行逻辑终极审计报告】。
“第一部分，法则冗余分析。”
程诺的声音响起，光幕随之变化，无数繁复的数据流如瀑布般刷过。
“我们监测到，在‘六道轮回’的转生路径中，存在一个0.0013%的恒定偏差。所有符合特定条件的魂体，其转生结果会偏离理论最优解，导向一个次级选项。”
“这个偏差极小，一直被视作系统随机性的正常波动。”
“但通过对上亿个纪元的样本进行追溯，我们发现，这个‘波动’，从未改变。”
崔府君静静地听着，他放在桌上的手，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似乎在思索。
“第二部分，因果链溯源。”
程诺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光幕上的数据流瞬间变成了一张庞大无比的、由无数光线构成的因果网络图。
“我们将所有类似的微小法则悖论，共计一万三千六百八十二个，全部纳入模型进行溯源。”
画面上，成千上万条细微的光线，从网络图的各个角落延伸、汇聚，它们穿过层层叠叠的法则节点，最终，无一例外地指向了同一个坐标。
一个被浓雾笼罩，标注着“未知”的奇点。
“所有的异常，都指向同一个根源。”程诺陈述着事实。
崔府君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端起茶杯，想要再饮一口，却发现茶水早已凉透。
“第三部分，世界底层能量守恒模型。”
程诺的声音愈发冰冷，像手术刀切开肌理。
“地府世界的总能量，并非完全守恒。每隔一个标准时间单位，都会有一股微弱但极其精纯的‘维系之力’注入，修补着那些因法则冲突而产生的最细微裂痕。”
“这股力量不属于地府，不属于天道，它来源不明，却像一个不知疲倦的补丁，维持着世界的‘稳定’。”
“一个过于稳定的世界，”程诺顿了顿，目光第一次直视崔府君，“是一个无法进化，无法真正‘活’过来的世界。”
书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崔府君缓缓放下冰冷的茶杯，他没有看程诺，而是抬起头，深深地凝视着那张巨大的因果网络图，凝视着那个被万千光线最终指向的、模糊的奇点。
他的眼神里，有释然，有悲凉，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所以，结论呢？”他轻声问道，仿佛在问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问题。
程诺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手，在光幕上划过最后一页。
之前所有复杂的数据、图表、模型，尽数消失。
整个光幕变得漆黑一片，只在正中央，缓缓浮现出两行触目惊心的白色文字。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那个维系了地府无数岁月，教导了程诺一切的恩师，被冷酷地定义成了一个需要被修正的“bUG”。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许久，一声悠长的叹息在书斋中响起。
崔府君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看透一切的沧桑与解脱。
“原来如此……我便是那最后的‘祖制’。”
他转过头，温和地看着程诺，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许与骄傲。
“程诺，你能走到这一步，看到这一层，不愧是我的学生。”
“你……做得很对。”
他平静地承认了，“我诞生于上一个世界崩塌的余烬之中，是旧地府法则的集合体，也是新世界为了强行稳定而打下的‘基石补丁’。我的存在，保证了世界的平稳运行，但也锁死了它自我演化的最后一道门。”
“旧时代的幽灵，本就不该成为新时代的桎梏。”崔府君的语气，像是在讲述一段古老的历史。
程诺沉默地看着他，眼中那万年不变的冷静数据流深处，终于泛起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波澜。
崔府君站起身，最后环视了一眼这间陪伴了他无穷岁月的书斋，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程诺身上。
“法则无情，但执掌法则的人，须有心。”他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去吧，完成你的使命。”
程诺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他后退一步，整理衣袍，然后对着崔府君，行了一个最标准、最古老的学生之礼，深深一揖，九十度弯腰，久久没有起身。
“学生程诺，恭送府君。”
这一声，穿越了师徒名分，超越了程序协议，是数据之外，最后的人性余温。
崔府君欣慰地闭上了眼睛，含笑点头。
程诺缓缓直起身，再抬眼时，眼中所有的情感波动都已敛去，恢复了绝对的冷静与决绝。
他抬起手，面前浮现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操作界面，鲜红的“凤凰协议”字样悬浮在最顶端。
他的手指，决然按下了启动键。
冰冷、毫无感情的系统提示音，响彻整个意识空间。
【10……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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