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粽子煮得咕嘟响,水汽顶得锅盖不停颤动,偶尔有几滴热水溅出来,在灶台上烫出细小的白印。李振邦坐在小马扎上剥蒜,蒜皮沾在指腹上,辛辣味钻进鼻腔,他下意识皱了皱眉——这味道让他想起审讯室里的碘酒味,两种刺激的气味混在一起,竟有些恍惚。
安安在林淑娴怀里哼唧起来,小脑袋在她胸前蹭来蹭去。“是不是饿了?”李振邦擦干净手,接过孩子。小家伙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小肚兜,是林淑娴用自己的旧汗衫改的,布料软得像云朵。他把安安贴在胸口,手掌托着孩子的屁股,这个姿势是前世看同事抱孩子学的,没想到现在用得熟练。
“你抱得比我还稳。”林淑娴笑着起身,掀开锅盖。粽叶的清香裹着肉香涌出来,她用筷子戳了戳粽子,糯米已经煮得发黏:“再焖十分钟,肥油都化在米里,吃着不腻。”
窗外的天色暗得快,乌云从黄浦江方向压过来,风裹着雨星子砸在玻璃上,发出“噼啪”声。邻居家的收音机开得很大,程派京剧《锁麟囊》的调子飘进来,又被突然响起的新闻打断:“各位听众,现在播报重要新闻——朝鲜停战谈判今日恢复,我方代表提出合理建议,争取早日实现和平......”
岳母端着洗衣盆从外面进来,裤脚溅得全是泥点。“这天说变就变,”她把盆放在门口,拿起竹竿晾衣服,“街道下午来通知,有婴儿的家庭明天去登记,能领半斤白糖、十尺布票。白糖是上海糖厂的,布票是市纺织局印的,上面有红印章,假不了。”
李振邦低头看安安,小家伙正盯着他的衬衫纽扣看,小手伸过来想抓。“布票正好给安安做夏衣,”他轻声说,“现在穿的肚兜太短了,再过几天就露肚脐了。”
林淑娴点头,从针线筐里拿出块蓝布:“这是上次张阿婆送的,劳动布,耐洗。我想着做两件小褂子,再缝个小肚兜,省得总换。”
正说着,外面的雨下大了,雷声轰隆隆滚过头顶。安安被吓得一哆嗦,小嘴一撇要哭。李振邦赶紧捂住孩子的耳朵,哼起前世母亲哄他的苏北小调:“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
安安的哭声止住了,眼睛半睁半闭,小手抓着李振邦的衣领。林淑娴点亮煤油灯,昏黄的光把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她拿起针线,开始缝衣服,针脚细密均匀——这手艺是她当姑娘时跟着母亲学的,那时家里穷,衣服破了都是自己补。
“今天去街道,张阿婆说她儿子月底就能回来。”林淑娴穿针引线,“街道给安排了码头仓库的工作,管登记货物进出,月薪四十二块,还管一顿午饭。”
李振邦心里替张阿婆高兴。去年冬天,张阿婆儿子在朝鲜负伤被俘的消息传来,老人哭了好几天,现在终于能团聚了。他想起审讯时遇到的那些敌特,同样是人,有人为了家国流血,有人却为了私利破坏,两种选择,两种人生。
雨下到后半夜才停。第二天清晨,李振邦骑车上班时,空气里满是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子被洗得发亮,几个里弄干部正往墙上贴爱国卫生运动的宣传画,画上面是个穿工装的工人,手里拿着扫帚,旁边写着“除四害,讲卫生,保健康”,红漆字很醒目。
局里大院里,几个年轻警员正在练擒拿,蓝布制服的后背全湿透了。老吴站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个文件夹,看见李振邦,赶紧跑过来:“振邦,出事了!南京路百货公司查出假布票了!”
技术科的小平房里,老刘正趴在桌上用放大镜看布票。见李振邦进来,他推了推眼镜,把两张布票放在一起:“左边是真的,右边是假的。你看真票的纸张,里面混着棉纤维和麻纤维,对着光看能看见细小的丝;假票用的是普通木浆纸,摸起来发滑,还容易破。”
他又拿出碘酒,往两张布票上各滴了一滴:“真票的油墨是进口快干型,碘酒擦不掉;假票用的是普通印油,一擦就花。”碘酒划过假布票,上面的“上海市纺织局”字样果然晕开了,变成模糊的蓝黑色。
“谁发现的?”李振邦拿起假布票,对着光看——假票的印花模仿得很像,连编号的字体都差不多,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来。
“百货公司的售货员小王,”老吴说,“她卖布的时候,觉得布票手感不对,就扣下来了。那个顾客是个女工,叫陈桂英,说是从黑市上换的,花了三块钱,想给孩子做新衣服。”
三块钱不是小数目,相当于普通工人十天的工资。李振邦皱了皱眉:“陈桂英在哪?带来问话了吗?”
“在审讯室呢。”老吴递过一杯水,“小孙正在问,她说是通过邻居介绍,在闸北区的‘利民杂货店’后院交易的,接头的是个戴草帽的男人,看不清脸,只知道左手小指少了一截。”
又是左手小指少了一截!李振邦心里一沉——李德明虽然死了,但他的同伙还在活动。“立即派人去‘利民杂货店’,先摸点,别打草惊蛇。”他拿起假布票,“老刘,能不能从油墨和纸张判断,假票是在哪印的?”
老刘点头:“纸张是上海造纸厂的‘工农牌’,很常见;油墨是‘英雄牌’印油,一般印刷厂和文印室都有。不过假票的印刷精度很高,得用至少四开的油印机,普通小作坊没这设备。”
李振邦让老刘把假布票的特征记录下来,发给全市各印刷厂和文印室,同时让小孙带着人去闸北区摸点。他自己则去了审讯室,想从陈桂英那里问出更多细节。
审讯室里,陈桂英坐在椅子上,双手绞在一起,眼睛红红的。她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手指上有很多老茧——一看就是常年干活的工人。
“你再想想,那个戴草帽的男人,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李振邦坐在她对面,语气很缓和,“比如说话的口音,或者身上的味道?”
陈桂英抬起头,眼泪掉了下来:“我...我没敢多看。他让我把钱放在墙角的砖缝里,然后自己去拿布票,全程没说话。我只闻到他身上有股油墨味,跟我们厂里文印室的味道一样。”
“你们厂?哪个厂?”
“国棉十七厂,我在织布车间。”
李振邦心里一动——国棉十七厂是上海最大的棉纺织厂,有自己的文印室,会不会和假布票有关?他让记录员把陈桂英的口供整理好,然后带着老吴去了国棉十七厂。
国棉十七厂在杨树浦,厂区很大,机器的轰鸣声几里外都能听见。厂长周桂兰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穿件灰色列宁装,短发梳得整整齐齐,说话很干脆:“李科长,你们来得正好!我们正想向公安局反映情况呢,上个月工会发布票,少了五张,查来查去都没找到下落。”
她把李振邦带到工会办公室,工会主席老马拿出一本厚厚的登记册:“你看,这是上个月的布票发放记录,每个工人签字领票,都有记录。但我们核对库存时,发现少了五张,编号是0312-0316,当时以为是登记错了,就没深究。”
李振邦翻到那一页,上面的签名都很工整,没有涂改的痕迹。“上个月有没有人离职或者调走?特别是负责发放布票的人。”
“有两个,”周厂长说,“一个是工会宣传干事赵秀英,调到文化局去了;另一个是厂办文印员刘玉兰,说是母亲病重,要回乡照顾,上个月十五号走的。”
“赵秀英?”李振邦心里一紧——这个名字他很熟悉,是李德明的养女,之前因为假侨汇券案被处理过。“刘玉兰的档案在哪?我们要看看。”
厂办的人事档案室里,刘玉兰的档案很简单:二十六岁,江苏启东人,丈夫是国棉十七厂的工人,1951年工伤去世,留下一个三岁的女儿;1950年进厂当文印员,负责油印文件和简报,工作表现一直不错。
“刘玉兰平时和谁走得近?”李振邦问人事科长。
“没什么特别近的人,”科长想了想,“她话不多,每天下班就回家,说是要照顾女儿。上个月她说母亲在启东病重,非要辞职,我们挽留了好几次,她都不同意。”
李振邦和老吴来到文印室。文印室不大,靠墙摆着两台“上海牌”油印机,桌上堆着很多文件和印油。新来的文印员小王正在油印通知,手上沾满了黑色油墨。
“小王,你刚来,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李振邦问。
小王摇摇头:“没什么不对劲的,就是废纸篓里有很多揉皱的草稿纸,上面有数字,我以为是之前的文印员留下的,就没在意。”
李振邦走到废纸篓前,蹲下来翻看。里面的草稿纸大多是油印文件的废纸,但有几张上面有模糊的数字印记,是用铅笔写的,数字是“0312”“0313”——正好是失踪布票的编号!他小心地把这些草稿纸收进证物袋,对老吴说:“刘玉兰有问题,立即联系启东公安局,查她的下落。”
回到局里,老刘对草稿纸进行了鉴定:“上面的铅笔印记,和布票编号的字体一致,应该是练习书写编号时留下的。而且纸上有‘英雄牌’印油的残留,和假布票的油墨成分一样。”
第二天,启东公安局传来消息:刘玉兰确实回了启东,但她母亲早在1949年就去世了,现在住在启东县城的向阳街,租了一间小平房,经常有陌生人来找她。
“立即出发去启东。”李振邦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跟林淑娴打了个电话——电话是里弄的公用电话,需要手摇,接通后声音很模糊。
“我去启东出差,可能要两三天回来。”李振邦说。
“小心点,”林淑娴的声音带着担忧,“安安昨天有点咳嗽,我带他去卫生院看过了,医生说是受凉,开了点药。”
“别担心,妈会帮忙照顾的。”李振邦挂了电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作为父亲,他连孩子生病都不能在身边。
启东县城不大,向阳街是条老街道,两旁都是低矮的平房。李振邦和老吴在刘玉兰住处对面租了间房子,从窗户里能清楚地看到她的房门。
第一天没什么动静。第二天傍晚,一个戴草帽的男人走进了刘玉兰的家,手里提着个黑色的布包。半个小时候后,男人出来了,布包鼓了起来。李振邦用望远镜盯着男人——他左手小指确实少了一截,走路有点跛,像是受过伤。
“就是他!”老吴低声说,“和陈桂英描述的一样。”
男人走后,刘玉兰也出门了,提着个竹篮,去了镇上的邮局。李振邦和老吴跟过去,看见她寄了一个包裹,收件地址是“上海市虹口区四川北路123号,王收”——这是个死信箱,之前破获的敌特案里出现过。
“收网!”李振邦下令。
便衣们冲上去,把刘玉兰按在邮局门口。她挣扎着想去扔竹篮里的东西,老吴一把夺过——里面是个笔记本,记着假布票的交易记录,还有几张没卖出去的假布票。
审讯室里,刘玉兰一开始不肯说话,直到李振邦拿出她女儿的照片——照片是从她住处搜出来的,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子,笑得很开心。
“妞妞现在在镇上的幼儿园,”李振邦说,“如果你配合,我们会安排人照顾她;如果你不配合,她就只能去孤儿院。”
刘玉兰的眼泪掉了下来:“我说...我说。那个戴草帽的男人叫宋志强,大家都叫他‘老宋’,是台湾保密局的人,负责假票证的印刷和销售。他让我在国棉十七厂当文印员,趁机偷布票的样本,然后模仿着印假的。”
“假布票是在哪印的?”
“在启东县城的一个废弃油坊里,有两台油印机,是老宋从上海运过来的。”刘玉兰说,“我们计划在秋收前印一万张假布票,在上海和周边城市流通,搅乱市场。”
李振邦让启东公安局去废弃油坊搜查,果然找到了两台油印机和大量假布票,还有印版和油墨。而“老宋”宋志强,也在第二天被抓获——他躲在启东乡下的一个亲戚家,正准备逃往台湾。
从宋志强的住处,搜出了一本密码本,里面记着敌特组织的联络方式和人员代号。李振邦翻开一看,一个代号“杜鹃”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代号在去年破获的敌特电台案里出现过,当时只抓到了“夜莺”,“杜鹃”一直没找到。
“宋志强,‘杜鹃’是谁?”李振邦在审讯室里问。
宋志强低着头,沉默了很久才说:“‘杜鹃’是我们的上级,负责协调上海的所有敌特活动。我只见过他一次,戴着口罩,听声音像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
李振邦意识到,这个“杜鹃”才是真正的大鱼。他立即组织人手,根据密码本上的线索,在上海展开排查。经过三天三夜的工作,终于锁定了“杜鹃”的身份——市纺织局的退休干部张松林,1949年前是国民党的特务,一直潜伏在上海。
抓捕张松林那天,正好是安安的满月。李振邦在抓捕现场,看着张松林被戴上手铐,心里松了口气。他拿出手机——1952年还没有手机,是他前世的习惯,总是想第一时间和家人分享消息。
晚上回到家,林淑娴和岳母正在准备满月酒,桌上摆着几个菜:炒青菜、鸡蛋羹、红烧肉,还有一碗长寿面。安安穿着新做的蓝布小褂子,躺在摇篮里,睡得很熟。
“回来了?”林淑娴走过来,帮他接过外套,“案子办完了?”
“办完了。”李振邦抱起安安,在孩子的脸上亲了一下,“以后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安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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