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如同指间流沙，转瞬即逝。
侯府上下因为这短暂而明确的期限，陷入了一种高效而压抑的忙碌之中。萧衍归来那日带来的片刻安定，迅速被更为紧张的氛围取代。这一次，不再是茫然无措的等待，而是目标明确的筹备与分别。
萧衍比之前更加忙碌。他几乎整日待在书房，接见幕僚，处理从江南快马加鞭送来的文书，与萧远山密谈至深夜。他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刻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南下积蓄着力量，计算着得失。
我则遵照他的嘱托，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稳定内宅之中。谢绝所有帖子，约束下人，将侯府打造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堡垒。同时，我也更加细心地照料苏婉清，她的病情因萧衍的归来稍有起色，但听闻儿子很快又要离开，且是再入那龙潭虎穴，忧思更重，我只能与萧知晴轮流宽慰。
这三日里，我与萧衍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偶尔在廊下或饭厅遇见，也多是匆匆一瞥，连交谈的机会都很少。他周身笼罩着一层生人勿近的冷肃气场，仿佛所有温情与柔软都已收起，只剩下精于计算的理智和破釜沉舟的决心。
然而，我能感觉到，他偶尔掠过我身上的目光，比以往更加深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与……牵挂。
终于，到了临行前夜。
行装早已打点完毕，比上一次更加精简，却也透着更为凝练的杀伐之气。府中安静得出奇，连风声都显得小心翼翼。
我独自坐在听雨苑的窗边，望着窗外那轮被薄云遮掩、显得朦朦胧胧的冷月，心中五味杂陈。担忧，不舍，敬佩，还有一丝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小姐，侯爷往这边来了。”揽月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禀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站起身。他来了？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敲打在寂静的夜里，也敲打在我紧绷的心弦上。很快，那道熟悉的玄色身影便出现在门口，他没有让人通报，径直走了进来，挥手示意揽月退下。
室内只剩下我们两人，以及跳跃的烛火，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他依旧是那副冷峻的模样，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凝肃，但眼神在看向我时，那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流动。
“哥哥。”我垂下眼睫，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心跳如擂鼓。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到我面前，站定。他身上带着夜风的寒意和淡淡的墨香，还有一种无形的、迫人的压力。
“都安排妥当了？”他开口，声音比往常更低沉几分。
“是，”我低声应道，“府中一切安好，母亲那里……我和妹妹会照顾好。”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他忽然问：“这三日，你可有话要同我讲？”
我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催促，没有不耐，只有一片沉静的、等待着的深潭。
有话要同他讲？
我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他。
想问他江南到底有多凶险？想问他那些躲在暗处的敌人究竟是谁？想问他此行可有万全的把握？想问他……何时能归？
还想告诉他，我会守好这个家，会努力变得更强，不再让他有后顾之忧。想让他……务必珍重，平安归来。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翻腾着，冲撞着，几乎要决堤而出。
可是，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看着他那张冷硬却承载着太多重担的面容，所有的话又都被我死死地咽了回去。
此刻，任何言语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担忧是负担，询问是打扰，而承诺……在他面前，我那些微不足道的承诺，又能有多少分量？
我不能让他分心。一丝一毫都不能。
我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和冷静。最终，我只是迎着他的目光，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住，用一种尽可能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疏离的语气，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没有。”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看到他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像是意外，又像是……一丝极淡的失望？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到我几乎以为是烛火晃动造成的错觉。
他静静地看了我片刻，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直抵我拼命掩饰的内心。我几乎要在他这样的注视下溃不成军。
然而，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
然后，他转过身，玄色的衣袂在空气中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
“明日不必相送。”
留下这最后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他大步离开了听雨苑，身影很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僵在原地，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缓缓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手心里，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印记隐隐作痛。
“明日不必相送……”
他是不想看到离别的场面？还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我说“没有”，他信了吗？
他是否看穿了我那拙劣的伪装下，汹涌澎湃的、几乎无法控制的担忧与牵挂？
窗外，冷月依旧朦朦胧胧，寒风吹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我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只觉得心里也空了一大块。那句未能说出口的“平安回来”，像一根细刺，深深扎在心口，随着每一次心跳，带来绵密而清晰的疼痛。
这一夜，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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