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落鹰峡，空气中的血腥味便越浓重，混杂着硝烟和某种腐坏的气息，令人作呕。沿途开始出现零星倒伏的尸体，有穿着戎狄皮裘的，也有身披镇北军玄甲的，姿态各异，凝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挣扎或怒吼中。破损的旗帜、断裂的兵刃、散落的箭矢……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发生过何等惨烈的战斗。
我们弃了马，在夏竹和那名好不容易寻来的老猎户带领下，沿着一条极其隐蔽、几乎被枯藤和积雪覆盖的兽径，小心翼翼地向峡谷深处摸去。每一声风吹过嶙峋山石的呜咽，都让我们心惊肉跳，生怕是戎狄巡逻兵的脚步声。
“夫人，前面……就是主战场了。”老猎户压低声音，指着前方一处较为开阔的、如同葫芦肚般的谷地，声音带着恐惧。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一眼，便觉浑身血液逆流，手脚冰凉。
那是怎样的一副景象！
目之所及，几乎找不到一片干净的土地。层层叠叠的尸体堆积着，冻结的血液将泥土染成了诡异的黑褐色。残破的战旗斜插在尸堆上，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更添凄厉。断臂残肢随处可见，一些尸体保持着互相撕扯、砍杀的姿势，冻结在原地，形成一幅幅惨烈而静止的画面。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死气。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夏竹紧紧扶住我，她的手也同样冰凉。
“分散开，仔细找！注意隐蔽！”护卫首领哑着嗓子下令，声音带着压抑的悲愤。
我们几人借着尸体和岩石的掩护，如同鬼魅般在修罗场中穿行。每翻动一具穿着玄甲的尸体，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既盼着是他，又恐惧真的是他。汗水混合着空气中的冰屑，浸湿了我的额发，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时间一点点过去，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越来越微弱。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我的心脏。
就在我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前方一处背风的、由几块巨大岩石形成的天然屏障后面，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带着警惕的喝问：
“谁？！”
那声音沙哑干涩到了极点，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我脑海中所有的混沌！
是萧衍身边最得力的亲卫之一，赵铁的声音！
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过去，夏竹和几名护卫也立刻紧随其后，警惕地护卫在周围。
绕过岩石，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一片相对干净的空地上，或坐或卧着约莫二三十名伤痕累累的士兵，个个衣甲残破，满身血污，脸上带着久战后的疲惫与麻木。而在他们中间，靠坐在最大那块岩石下的身影，不是萧衍又是谁？！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铠甲，只是此刻铠甲上布满了刀砍斧劈的痕迹，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污和泥泞。他闭着眼，脸色苍白得吓人，唇上干裂出血口子，一道狰狞的伤口从他的额角一直划到下颌，虽然已经简单处理过，依旧皮肉外翻，看着触目惊心。他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用撕下的战旗布料草草包扎着，渗出的鲜血已经凝固发黑。
他就那样安静地靠在那里，仿佛只是睡着了，但那周身萦绕不散的浓重血腥气和挥之不去的凛冽杀意，却昭示着他刚刚经历了一场何等惨烈的恶战。
“侯爷……”我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双腿一软，几乎是扑跪到他面前，颤抖着手，想要碰触他，却又怕弄疼了他的伤口。
听到我的声音，萧衍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极其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平日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带着血战后的猩红与浓浓的疲惫，但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那疲惫之中猛地迸发出一股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转化为滔天的怒火与……一种更深沉的、我无法立刻解读的情绪。
“你……”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气，“你怎么会在这里？！谁让你来的？！胡闹！”
他试图坐直身体，却牵动了伤口，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我……我收到你被围的消息，我坐不住……”我的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冰冷的铠甲上，瞬间凝结成冰。“你别动，别动……”
我慌忙拿出随身携带的水囊，凑到他干裂的唇边，又手忙脚乱地去翻找金疮药。
他定定地看着我，看着我狼狈的模样，看着我止不住的眼泪，看着我颤抖着为他处理伤口的手。那滔天的怒火，在我笨拙却急切的动作中，一点点消散，最终化为一声极其沉重、极其无奈的叹息，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疼。
他抬起未受伤的右手，用尽力气，紧紧抓住了我忙碌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他的手冰冷刺骨，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安抚。
“傻姑娘……”他看着我，嘶哑的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沙砾感，和一种无法掩饰的动容，“你不该来的……”
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力度，看着他虽然重伤却依旧挺直的脊梁，我心中那块压得我无法呼吸的巨石，轰然落地。
找到了。
我还活着。
他也还活着。
这就够了。
在这尸山血海的人间炼狱里，我们找到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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