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黎明前终于停歇，屋檐残存的水滴断续坠落，敲在青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书房内，最后一截蜡烛燃到尽头，烛火挣扎着跳动两下，最终化作一缕细弱的青烟，袅袅消散在潮湿的空气中，只留下一室混合着蜡油、墨汁和雨後清冷的气息。
萧衍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窗外透进的熹微晨光，勾勒出他玄色常服下紧绷的肩线，也映亮了他眼底那片挥之不去的、深重的阴影。整整一夜，他与萧十三的低语声几乎未曾停歇，像暗流在平静的水面下汹涌。此刻，部署已定，他沉默下来，那沉默却比任何声响都更令人窒息。
我蜷在窗边的紫檀木扶手椅里，手脚冰凉，指尖下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光滑的木质扶手，试图汲取一丝虚幻的暖意。目光却无法从他身上移开，那封明黄密旨被焚毁后的焦糊味，似乎还顽固地萦绕在鼻尖，带着灼人的、象征着皇权压迫的余温。
他终于动了，转过身，朝我走来。靴底踏过地板，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紧绷的心弦上，引起一阵无声的战栗。他在我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那里面盛满了彻夜未眠的疲惫，但更深处的，是一种我无法完全解读的、沉甸甸的，仿佛已做出某种不可动摇的决断的东西。
我走了。他开口，声音因长时间的部署而带着明显的沙哑，像粗糙的砂纸磨过木器。
我猛地张开嘴，一股强烈的酸涩却瞬间堵住了喉咙，所有翻腾的话语——担忧、劝阻、甚至是自我牺牲的提议——都被死死地哽在那里，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我知道，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是苍白无力的，他既已踏上这条船，便绝不会中途回头。
他伸出手，指尖微凉，轻轻触上我的脸颊，那触感让我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别怕。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再次吐出这两个字。这一夜，他已说了无数次，可每一次，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更深、更无助的涟漪。他的拇指在我下颌处极轻地蹭过，带着一种近乎诀别的珍视，却又奇异地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等我回来。
话音落下，他收回手，没有丝毫犹豫，毅然转身。玄色的衣袂在转身时带起一阵微凉的、带着他身上清冽气息的风，拂过我僵直的手指。
我几乎是弹跳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踉跄着冲到门边，手指死死抠住冰凉的门框，木质纹理硌得掌心生疼。视野里，只剩下他玄色的背影在廊庑转角处最后一片翻飞的衣角，随即，彻底消失在渐亮的晨光中。
院子里，被雨水洗涤过的树叶绿得刺眼，残留的水珠不堪重负，一滴、一滴，啪嗒、啪嗒地坠落，砸在青石板上，那声音单调而清晰，放大着此刻令人心慌的寂静。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马蹄踏过湿漉漉路面的声音，急促，坚定，并且，渐行渐远。
夏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来到我身后。
夫人，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递过来一杯刚沏好的、热气腾腾的茶，侯爷武艺高强，算无遗策，定会平安归来的。
我接过那白瓷茶杯，温热的杯壁熨帖着冰凉的指尖，那暖意却丝毫渗透不进我冰冷的肌肤，更暖不进那颗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心。我怔怔地望着那空无一人的廊庑，那里，早已没有了他的身影，只剩下他离去时留下的、无形的沉重压力。
许久，我才慢慢地、几乎是拖着脚步转过身，走回书房，反手轻轻合上了房门，也将门外那片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隔绝在外。室内，光线昏暗，空气中依旧残留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凛冽的气息，混合着昨夜燃尽的烛火味，以及……那密旨焚烧后，无论如何也散不去的、带着不祥意味的焦糊。
书案上，那张描绘着润州城郊细节的地图依旧摊开着，城南某处，被朱砂笔狠狠圈起，那鲜艳的红色标记，像一个狞笑的伤口，又像一个等待吞噬生命的黑洞，刺目地烙印在泛黄的纸面上。我走到案前，伸出依旧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个标记，指尖仿佛能感受到来自远方的、冰冷的肃杀之气，以及……即将泼洒的热血。
他这一去，要剿灭的，不仅仅是玄影这个潜伏的威胁。他更是要用行动，向那座遥远京城、高踞龙椅之上的帝王，做出最终的、无法撤回的回答。在至高无上的皇权与我这个身负前朝血脉、本该是他仕途上最大污点与隐患的妻子之间，他选择了我。
这个认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随之涌起的，是几乎要将我淹没的、沉甸甸的酸胀与悸动。它让我心头发烫，却又沉重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想起昨夜他接过密旨时，那瞬间降至冰点的眼神；想起他将那明黄纸张一角凑近烛火时，毫不犹豫、甚至带着一丝冷厉快意的决绝动作。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妥善处理这四个字背后隐藏的杀机，清楚他此刻的选择，可能会为他，为他身后的整个镇北侯府，带来怎样万劫不复的灾难。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
与天下为敌……
我无意识地喃喃自语，这四个字从唇齿间溢出，重若千钧，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压得我脊背都微微弯了下去。这并非夸张的形容，陛下的意志，某种程度上，便代表着这世间的法则与秩序。忤逆他，便是与这天下潜在的秩序为敌。
窗外的天色彻底放亮，春日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窗纸照射进来，甚至能听到鸟儿在枝头清脆悦耳的鸣叫。然而，这一切生机勃勃的景象，都无法驱散我心头的阴霾。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大手紧紧攥住，悬在半空，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越收越紧。
我知道，此刻的城南，那座废弃的砖窑周围，定然已经布下了他亲手编织的天罗地网，杀机四伏。而我的夫君，我孩子的父亲，正身处那张网的中央，为了护住我，为了我们渺茫的未来，在与看不见的敌人，进行着一场凶险无比的搏杀。
我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被晨露浸润得愈发娇艳的花朵，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他昨夜那句看似平淡，却重逾山岳的承诺——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可这一次，他要顶住的，不仅仅是玄影的反扑，更是来自龙椅上那位的、足以碾碎一切的猜忌与雷霆之怒。
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抠着坚硬的窗棂，细微的木刺扎进指甲缝里，传来一阵清晰的刺痛。这疼痛让我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也让我心底某个模糊的念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
既然他选择为我，不惜与这潜在的天下为敌。那我，温知意，又怎能继续心安理得地只做那个被他牢牢护在羽翼之下，除了等待和恐惧便一无是处的菟丝花？
我猛地转身，快步走回书案前。铺开一张质地细腻的宣纸，注水入砚，拿起他惯用的那支狼毫笔，细细研墨。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均匀的沙沙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笔尖饱蘸浓墨，在纸面上悬停良久，积聚的墨珠险些滴落。最终，我手腕沉下，笔锋触纸，带着我全部的祈愿、全部的坚定，以及愿与他同生共死的决绝，一笔一划，庄重而缓慢地，写下那早已刻入骨髓的两个字——
萧衍。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漫长如同煎熬。我坐在窗边，竖着耳朵捕捉着外面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心跳随着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市集开张还是别的什么声响而失控地加速，又在那声响平息后，坠入更深的沉寂。
午时在忐忑中过去，未时在煎熬中溜走，申时的钟声仿佛在耳边敲响。约定的时辰越来越近，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仿佛下一秒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夏竹沉默着为我换了一杯又一杯的热茶，可我的指尖，依旧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日光渐渐西斜，从明亮的白炽转为柔和的暖黄，最终染上淡淡的橘红，透过窗纸，在书房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暮色开始四合，一点点吞噬着室内的光线，也一点点吞噬着我心中残存的、微弱的希望。
我没有点灯，任由黑暗将自己包裹。在这种秘而压抑的暮色里，听觉变得格外敏锐。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声响——也许是风声掠过树梢，也许是夜鸟归巢的啼鸣，甚至可能是远处街市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叫卖——都会让我浑身一僵，心脏狂跳，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仔细分辨，直到确认那并非我期待（或者说恐惧）的动静，才敢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随之而来的，是更深重的无力与空虚。
夜色，彻底笼罩了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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