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像山涧的水,看似凝滞,实则一天天流走。
转眼,我在清风观待了快两个月。身上的单衣早就受不住山里的春寒,幸好清风道长不知从哪儿捣腾来一件比他身上那件更破旧的棉袄,虽然又大又硬,絮结成团,但总算能裹住身子,不至于在站桩时冻成冰棍。
每天鸡叫头遍起床站混元桩,已经成了雷打不动的规矩。腿还是酸,身上那股阴寒之气窜动时依旧难受,但似乎……渐渐有点习惯了。至少不会像刚开始那样,站完就跟散了架似的。偶尔,在极度专注、忘却寒冷与疲惫的时候,能模糊地感觉到,随着呼吸,脚底好像真的有一丝极微弱的热气渗进来,虽然很快就被体内的寒意吞没,但那种“根”的感觉,确实真切了一点点。
下午的时光,除了辨认草药,清风道长开始教我认字。用的教材是那本快散架的《黄庭经》和一本更破的《汤头歌诀》。他教得随心所欲,想起来就教几个,想不起来就拉倒。用他的话说:“修道之人,可以不考状元,但不能是睁眼瞎。符箓上的云篆鸟虫,药材的君臣佐使,你总得认得。”
字认得磕磕绊绊,但比站桩轻松些。我学得还算用心,因为发现认得字后,看那本《汤头歌诀》里的药方,好像真的能看懂一点点治头疼脑热的道理了。这让我觉得,学东西,似乎有点用处。
这天下午,我刚对着日头认完十几味草药性状,正蹲在院子里,用树枝在泥地上比划昨天学的“炁”字怎么写。这个字比划多,意思也玄乎,道长说是“先天之气,万物本源”,我琢磨了半天,觉得大概就是呼吸的那口气,但又好像不止。
就在这时,山门外传来一阵摇铃铛的声音,叮叮当当,脆生生的,打破了山间的寂静。
紧接着,一个拖着长音的吆喝响起:“针头线脑——洋火洋胰子——收山货皮毛嘞——”
是走村串乡的货郎。这声音我熟悉,以前在村里时常听到,意味着可能有糖豆吃,或者能看到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清风道长从屋里踱出来,手里还拿着酒葫芦,眯眼往山下小路看了看。一个挑着担子、头戴破毡帽的干瘦汉子,正晃晃悠悠地沿着小路上来。
“嘿,孙猴子,今儿咋跑到我这鸟不拉屎的地界了?”道长扬声招呼,看样子是熟识。
那货郎看见道长,脸上立刻堆起笑,加快几步挑着担子到了观门口,放下担子,用汗巾擦着脖子上的汗:“哎呦,我的清风道长诶,可算找着您了!我这是特意绕路上来,给您捎个信儿,顺便讨口水喝。”
“给我捎信?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道长嗤笑一声,还是转身进厨房,用瓢舀了半瓢凉水出来递给他。
货郎接过水瓢,咕咚咕咚灌了几口,长出一口气,这才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点神秘和后怕:“道长,您是能人,我跟您说,山下……出怪事了!”
“哦?”道长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我也竖起了耳朵。怪事?难道又闹黄皮子了?
“是镇上!”货郎左右看看,好像怕人听见,“就前街开杂货铺的王掌柜家,您可能不认识。他家闺女,前几天还好好的,突然就魔怔了!”
“怎么个魔怔法?”
“说不清道不明的!”货郎一拍大腿,“白天昏睡不醒,怎么叫都没反应,跟个活死人似的。可一到晚上,特别是子时前后,就在屋里又哭又笑,摔东西,力气大得吓人,两三个壮劳力都按不住!嘴里还念叨些听不懂的胡话,什么‘河伯娶亲’、‘时辰到了’……瘆人得很!”
货郎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请了镇上的大夫,看不出毛病。又偷偷请了神婆,神婆刚进屋没多久就连滚带爬地跑出来了,说是冲撞了厉害东西,她道行不够,不敢管。现在王家都快急疯了,悬赏五十块钱,要找能人异士呢!”
五十块!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得买多少粮食,多少肉啊!老蔫巴给的那点谢礼,跟这个一比,简直不值一提。
清风道长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慢悠悠地喝了口酒,咂咂嘴:“河伯娶亲?老掉牙的戏码了。是水里的东西作祟?”
“哎呦,这可说不准!”货郎道,“都猜是呢。可咱这地方,离大河远着呢,就镇外有条丈把宽的小河沟子,能有什么河伯?”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玩意儿不在大小,成了气候就麻烦。”道长淡淡地说了一句,转而问道,“就这事?值得你特意跑一趟?”
货郎讪笑一下:“看您说的,我这不是想着您有本事,顺便给您通个风嘛。再者……王家那悬赏,可是五十块现大洋啊!您要是出手,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清风道长哼了一声,没接这话茬,反而指了指货郎的担子:“有盐巴没?再来盒洋火。”
“有有有!”货郎赶紧从担子里拿出一个小布袋和一盒火柴,“老价钱,您看……”
道长从道袍里摸索出几个脏兮兮的分币,数了数递过去。货郎接过钱,又说了几句闲话,便挑起担子,摇着铃铛下山去了。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我看着道长,心里像是有只猫在抓。五十块钱!还有那“河伯娶亲”的怪事,听起来比黄皮子可邪乎多了。他会去吗?
道长把盐巴和火柴拿回屋,出来时,看见我还眼巴巴地望着他,嗤笑一声:“怎么?小子,心动了?想着五十块钱能买多少肉吃?”
我被说中心事,脸一红,低下头。
“钱是好东西,但也得有命花。”他语气淡了下来,“镇上的水,比山里浑。敢这么明目张胆折腾人的东西,道行浅不了。王家既然能出五十块悬赏,说明他们找过的人都没辙,甚至可能折了人手。”
他走到院子中间,看着山下镇子的方向,目光有些悠远:“河伯……哼,这年头,哪还有什么正经河伯。多半是些占了个水洼子就自以为是的孽障,或者,是更邪门的东西。”
他转过身,看着我:“记住,干我们这行,首要的不是本事多大,是眼睛要亮,要知道什么东西能碰,什么东西不能碰。有些钱,有命赚,没命花。”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这话,像是在告诫我,又像是在权衡。
“那……咱们不去吗?”我忍不住问。
“去?”他瞥了我一眼,“怎么去?就凭你我这三脚猫的功夫?老子是有点压箱底的东西,但对付这种摸不清底细的,不够看。”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自嘲:“况且,你师父我,在这方圆几十里,名头可不算好。‘清风观的邋遢道士’,人家请不请,还两说呢。”
那天剩下的时间,道长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没再教我认字,也没督促我练功,只是坐在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望着远处的山峦,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则一边练着下午该练的功课,一边忍不住老去想镇上王掌柜家的事。五十块钱像一个巨大的诱惑,而那“河伯娶亲”的诡异,又像是一个危险的谜团。
我第一次感觉到,山下的世界,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平静。而这看似与世隔绝的道观,也并非完全与那些怪力乱神绝缘。
风声似乎都带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也许,平静的日子,就快要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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