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妄的誓言犹在耳畔，那份滚烫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决绝，仿佛还在我交握的手腕上留下余温。
他说，我们一家三口，定会一直这般幸福下去。
幸福。多么奢侈又多么沉重的字眼。
我靠在魔宫冰冷的王座上，指尖轻轻划过扶手上雕刻的魔纹。
瑞宁在偏殿的摇篮里睡得正香，呼吸均匀绵长。
空妄回了虚空宗，说是宗内有事，可我知道，他那双能洞悉万物的佛眸，从未真正从我和瑞宁身上移开过。
那根名为“九玄”的脚链，此刻正安静地着我的脚踝，佛珠温润，却像一道温柔的枷锁，时刻提醒着我，无论我身在何处，都逃不出他百步的距离。
不，如今或许不止百步了。自从有了瑞宁，他似乎学会了某种程度的“放手”，可这份放手，更像猎人收起了明晃晃的捕兽夹，换上了一张更广阔、更隐蔽的网。
我需要喘息，短暂地逃离片刻。
我轻声唤道：“花溪。”
话音刚落，一阵馥郁的梨花香气便在殿内弥漫开来，紧接着，一道身影如纷飞的花瓣般旋转落地。
花溪身着繁复的罗裙，裙摆层层叠叠，宛如盛放的梨花，然而她那张明艳的脸上却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暴躁。
“主上！”
她先是行了个礼，随即目光瞥见我空空如也的怀抱，动作微微一滞，连声音都压低了几分。
“找属下所为何事？不会又要听那些烦人的故事吧？”
她不耐烦地扫了一眼四周，却还是强忍着性子，站得笔直。
我被她这副样子逗笑了，懒懒地倚着扶手，道：“听什么烦人的故事？我又没跟你说过。”
花溪立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双手抱在胸前。
“主上虽未明说，但每次您这般唤我，不是要听故事就是要我陪您演戏！”
她偷偷朝偏殿的方向看了一眼，语气不自觉地软化了些。
“不过……看在小少主的份上，您说吧，这次又是什么故事？或者，要属下配合您演哪一出？”
“都不是，”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我们出去玩！叫上魅姬一起。”
“出去玩？”花溪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光芒几乎要冲破她故作矜持的冷哼。
“主上想去何处？若要叫上魅姬…….”
她转头朝一个阴影笼罩的方向看了一眼，撇了撇嘴。
“那家伙，整日冷冰冰的，真不知道主上为何总喜欢带上她。”
我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狡黠：“让她帮着抱瑞宁嘛，这样我们两个才好逛啊！”
花溪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撇了撇嘴，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原来如此，主上就会使唤魅姬。”
她看向偏殿，小家伙似乎在睡梦中咂了咂嘴，可爱得紧。
“不过小少主确实可爱，让魅姬抱抱也无妨。”
她突然凑近我，声音压得更低，像是在分享什么天大的秘密。
“主上，我们要不要去人界逛逛？听说最近人界有个特别热闹的庙会，说不定能淘到什么好玩的东西！”
这正合我意。我笑着点头：“嗯呢，我就是这样想的，去把她叫过来吧。”
“是，主上！”花溪立刻冲我福了福身，随即转过身，深吸一口气，扯着嗓子就朝着大殿的阴影处大喊：“魅姬！主上唤你，速速前来！”
喊完，她又转回头，对着我俏皮地挑了挑眉，小声嘟囔：“这冰块脸，每次都得大声喊才肯出现。”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几乎就在我笑声落下的瞬间，一道身影如烟雾般在阴影中浮现，悄无声息。
“主上。”她的目光先是冷冷地扫过咋咋呼呼的花溪，随即落在我身上。
“唤我何事？”
“我们一起出去玩。”我言简意赅。
魅姬微微欠身：“遵命，主上。”说罢，她主动上前一步，伸出双臂，动作虽然有些生硬。
“我来抱小少主。”
她的目光落在从偏殿被侍女抱出的瑞宁身上，眼底的宠溺几乎要满溢出来。
“小少主，我们要出门了。”
我将睡眼惺忪的瑞宁交到她怀里，小家伙哼唧了两声，便又安稳地靠在她肩头睡去。
“好，走吧！”我心情大好。
“终于可以出门啦！”花溪兴奋地一挥衣袖，已经迫不及待地率先踏出一步，又回头催促。
“魅姬，你可得抱紧小少主！”她转头看向我，满脸期待，“主上，我们是直接瞬移到人界庙会，还是慢慢逛过去。”
我看着她期待的眼神，笑道：“魅姬，结界护好瑞宁，我们瞬移。”
“是，主上。”魅姬周身魔力微动，一层淡蓝色的、几乎透明的结界瞬间在瑞宁周围形成，将他轻柔地笼罩其中。
她将瑞宁更稳地揽入怀中，向我示意：“结界已设，可保小少主周全。”
瑞宁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结界里伸出小手，好奇地触碰那层薄薄的光壁，魅姬那万年冰封的嘴角，竟不易察觉地向上扬了扬。
“那我们快走吧！”花溪迫不及待地凑过来，伸手拉住我的衣袖一角，像个等待糖果的孩子，“我都等不及要去庙会啦！
我心念一动，应了声：“走。”
★★★
虚空宗，禅院深处。
空妄盘坐于菩提树下，他双目紧闭，周身佛光氤氲，宝相庄严，仿佛已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
然而，他手中那串捻动了千百年的佛珠，却在此刻突然停止了转动。
他眼眸倏然睁开，锐利的目光穿透了层层空间，望向遥远的魔宫方向。
九玄脚链在他的感知中轻颤了一下，那是一种安稳的、属于家的气息。
他低声呢喃：“夫人.....”
他知道我在做什么，也知道瑞宁正在安睡。
他轻叹一声，正欲重新闭眼诵经，那股熟悉的气息却猛然间从魔宫消失，下一瞬，出现在了亿万里之外的人间尘世。
那气息不再是静谧的，而是沾染上了喧嚣、热闹与……..欢欣。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纯粹的、无拘无束的欢欣。
空妄的指尖微微一顿，他闭上眼，神识却如潮水般蔓延开去。
刹那间，人间庙会的景象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
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的街道，冲天的烟火气与食物的香甜气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活色生香的尘世画卷。
★★★
刹那之间，空间如水波般荡漾开来，周遭的景象瞬间变换。魔宫的森然与冰冷被一股热浪冲散，取而代之的是鼎沸的人声与缭绕的烟火气。
我们已身处人界最负盛名的庙会之上。
人群摩肩接踵，各种叫卖声、欢笑声、孩童的嬉闹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首热闹非凡的尘世之歌。
“哇，这人界的庙会果然热闹！”花溪立刻被这鲜活的氛围所吸引，眼睛放光地四处张望。
她很快便被一个卖糖葫芦的摊位吸引，凑上前去，红彤彤的山楂果上裹着晶莹的糖衣，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主上，你看这糖葫芦，好诱人啊！”她回头看我，眼中满是期待，又瞥了一眼魅姬怀中的瑞宁，“不知道小少主能不能尝尝？”
魅姬微微皱眉，低头看着结界中的瑞宁。
“小少主年纪尚小，恐怕不宜食用。”
她抬眸看向我，等待我的决定。
怀中的瑞宁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伸出肉乎乎的小手，隔着结界对着糖葫芦的方向抓了抓。
我笑着摇了摇头：“他还不能吃。你们喜欢，我买给你们。”
说着，我走上前，从摊主手中接过两串最大最红的糖葫芦，递给了她们。
“多谢主上！”花溪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毫不客气地接过。
“好吃！”她一边吃，一边又被不远处卖花灯的摊位吸引了目光，
“主上，你看那边的花灯，好漂亮啊！等会儿天黑了，我们买几个来玩玩吧！”
她转头看向魅姬，还不忘调侃一句。
“魅姬，你也尝尝，这糖葫芦可好吃了，别整天板着张脸。”
魅姬接过糖葫芦，神色依旧清冷。她迟疑了一瞬，才在我的注视下，樱唇轻启，优雅地咬了一小口。
她看向我，低声道：“谢主上。确实......不错。”
看着怀中瑞宁眼巴巴望着糖葫芦的小模样，魅姬竟破天荒地用指尖沾了点融化的山楂汁，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唇边。
“小少主，只能尝一点点。”
“不能。”我立刻出声制止，看着她俩无奈的样子，转身挤进人群，“等等我。”
片刻后，我从一家店铺里出来，手中拿着磨牙棒。
魅姬接过，小心地递给结界里的瑞宁。小家伙立刻开心地抓住，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啃了起来。
花溪三两口吃完了糖葫芦，此刻正眼巴巴地看着瑞宁手中的磨牙棒，舔了舔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主上，这磨牙棒看起来也不错呢，不知道我能不能也尝尝？”
这千年树精的好奇心本性又发作了。
魅姬难得地侧头看向她，语气中带着调侃。
“花溪，你都多大了，还跟小少主抢吃的。”
她的目光又回到瑞宁身上，看着他啃磨牙棒的可爱模样，嘴角再次微微上扬。
“小少主似乎很喜欢。”
我被她们的互动逗得哈哈大笑，挥了挥手：“继续走，往前看看。”
“好呀好呀！”花溪立刻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孩子，东张西望。
“主上，你看那边有个杂耍摊，围了好多人呢！我们去看看吧！”
我们随着人流挤了过去，花溪仗着身形灵活，很快就挤到了最前面，回头朝我们招手。“主上，这里视野好！”
恰在此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原来是那杂耍艺人正表演口中喷火的绝活，一条火龙呼啸而出，引得众人惊叹连连。
瑞宁也被这热闹的气氛吸引，停止了啃咬磨牙棒，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那团明亮的火焰。
“哇，好厉害！”花溪看得津津有味。“小少主也看入迷了呢！”
魅姬抱着瑞宁静静地站在我身边，她的目光却并未看向杂耍，而是在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人群，确保没有任何潜在的危险能靠近我们分毫。
她感受到我的目光，转过头来，眼中的警惕稍稍收敛，轻声说：“主上若想给小少主买些新奇玩意儿，我看旁边的摊位上或许有合适的。”
我摇了摇头：“不用，要买就去正经店铺买。”
这些凡俗间的小玩意儿，材质和做工都未必精细，给瑞宁的东西，不能马虎。
“主上所言极是。”魅姬颔首赞同。
花溪也凑了过来，深以为然。
“主上说得对，小少主的东西还是要精心挑选。”
她转头看向街道前方，眼睛亮晶晶的。
“我看到前面有一家卖首饰的店铺，门口挂着的玉佩看起来很精致呢，说不定能给小少主挑个合适的长命锁。”
这个提议不错。我点了点头：“好，那我们去看看。”
我们一边朝首饰店走去，一边看着街边琳琅满目的商品。
这久违的、属于凡尘的烟火气，让我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得到了片刻的放松。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随口问道：“对了，你们两个有没有发现？自从有了你们少主后，你们少主他爹是不是很少管我了？都放心的回仙界了。”
花溪闻言，眨了眨那双灵动的眼睛，歪着头思索了片刻，随即嘟了嘟嘴，语气中带着几分为我打抱不平的意味。
“主上这么一说，好像是这样呢！之前尊上还总是时不时出现，自从有了小少主，就放心回仙界了，也不担心主上你会被别的美男拐跑吗？”
说着，她还调皮地朝我眨了眨眼。
而一旁的魅姬，眼中却闪过一丝幽暗的光。她抱着瑞宁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许是尊上觉得，有我们在主上身边，自不会让主上受委屈。”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那眼神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忠诚与占有欲，仿佛要将我整个人都印在她的眼眸最深处。
“不过，主上若觉得被冷落了，魅姬愿倾尽所有，只为博主上一笑。”
她的话语如同一块冰投入温水，让这热闹的氛围瞬间冷却了几分。
花溪的玩笑话让我轻松，魅姬的誓言却让我心中一凛。
我看着远处依旧喧闹的人群，看着那些无忧无虑的凡人笑脸，心中却愈发不确定起来。
空妄的“放心”，究竟是真正的信任，还是因为他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身边都有他最忠诚的眼线？这松开的锁链，究竟是给了我自由，还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无法挣脱的束缚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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