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万千商行中,论房屋建造的缜密与讲究,柜坊首屈一指。
与喜欢以地域、江河为界抱团的其他行业不同,金银行做的是汇通天下,一切以实力讲话。
规模庞大的柜坊,多半为隐名合伙制。
出钱最多,口碑最好的那一位东家,作为总号门面,对外行所有应酬。
余下的东家,一般在三至九位,从不主动暴露。
开到各州县的分号,会酌情吸纳当地殷实商户入伙,交付一定的管理权限。
久而久之,如众线揉绳,形成了各自为营的钱帮。
其中,日升、乾晟、义海、荣通四大钱帮名声赫赫。
整个大唐十五道三百州上千个县,除去偏远、穷苦之地,几乎都会看到它们的影子。
为避免并驱争先太过激烈,四大钱帮的总号,前两个在长安的东西市,后两个扎根洛阳南北市。
金银行向来对排名、占地好坏锱铢必较。
徐浪能让荣通柜坊在低谷时,仍屹立北市,从第六名重升至第四,着实费尽心血。
苏千誉自赵常奴宅邸,赶至荣通柜坊时已是午后。
目前,经众职员、分号的调解、配合调度,紧张狼狈的挤兑趋于尾声,今日宵禁前可彻底清算。
苏千誉向前厅瞧了瞧,仅剩三位主顾在有序办理兑取。
她没有进去,站在外面,第一次以东家的身份由上而下的打量。
荣通柜坊占地两亩,雍容大气。
广梁大门上的金字招牌,在日光下灿然生辉,与门扇下槛两端的寿山石门枕,雕刻的貔貅降世连珠合璧。
纵使遭遇困境,门庭冷落,依旧势压旁众。
苏千誉早知柜坊有着很多防盗的细节设计,但从未认真关注过。
此时细察下,她发现大门用的木材与城门一样,皆是涂抹了防水、防火漆料的铁桦木制成。
厚重坚固之外,又包裹了一层同色铁皮,钉上数百铆钉。
两边错落的门槽,在大门关闭后严丝合缝,连一根发丝都难插进。
仰头望去,房顶上方,笼罩着密密麻麻,布满倒刺的丝网。
而外围的山墙,宽厚有夹层,内里中空装满砂石,不仅能防潮,让铜钱等储蓄财物减少生锈、发霉,还可以在贼偷从内外打洞时,自行把洞口堵住;如有火灾发生时,砸开墙体亦可帮助灭火,可谓一举三得,极尽所能。
“东家觉得墙体哪里有缺陷吗?我马上叫工匠来按您的意思修整。”得知苏千誉正在柜坊外溜达,在中厅亲自接待大主顾的陈力,得到主顾同意后,亲自赶来相陪。
“不。随处观摩罢了。”苏千誉回头对身后的陈力淡淡一笑,示意进坊。
走至前厅,她放慢脚步,看了几眼专注办理业务的外帐员们,对陈力低声道:
“找个合适的时机,把协理、襄理、跑街、内帐几房凑到一起,我要与他们仔细打个照面。你做了大掌柜,空出的场头职位,应早些聘请他人。”
陈力边推开通往后院的随墙门,引苏千誉穿过庭园,边道:
“好。另四位隐名大东家,昨日提出想与您见一见。他们十分认可您接手柜坊后,将损失降到最低的施策,异口同声的说未来依旧会鼎立支持柜坊的一切经营。
我想,会面暂定于更换柜坊匾额当日。分号我已在前日逐一送出信函。距离咱们最近的两家今早有了回信。其他的预计一个月内皆会陆续传来消息。
按规矩,在各个分号投钱的小东家与掌柜们,您也要见。正常经营时,每年十月十日,他们赶到洛阳与大东家聚会。
现在有了大变动,我认为今年不必定日子,甭管远近,只一个宗旨,要想生意可靠,地位牢,越早见越好。这样也便于从中探查他们是否有二心私下勾结。只是……”
忽然,陈力声音戛然而止。
一直倾听的苏千誉,纳闷的侧头去看,正见陈力尴尬的看向她。
苏千誉挑眉,静待下文。
陈力讪笑着续道:
“考虑各分号远近不一,消息传递往返耗时太久,我没有先向您请示,擅自在三日前发出的信函中,传达了刚才提及的宗旨。还望东家海涵,不要怪罪于我。”
三日前,正是陈力主动找到苏千誉宅邸交谈的时候。
能想到这一步并及时落实,足见其思虑长远,执行力强。
苏千誉闲庭漫步,合意一笑,道:
“事出从权,无妨。那几位东家真正该夸赞的是你。我哪有什么施策,全靠你忙前忙后的环护。若交给我来做,恐怕手忙脚乱的不成样子。
能有您这般独当一面的掌柜,乃东家之大幸。这些事就按你的意思安排吧。具体时辰、应酬细节有需要注意的,提前告知我。”
“多谢东家信任。”陈力嘴上应承着,但心里自有分寸。
他从徐浪处得知柜坊遭到挤兑,是苏千誉的手笔后,暗中多方打听苏千誉的消息,加之近日的面对面接触,断定这个新东家绝非平庸之辈,或可说是一个铁腕人物。
高智高谋者,处理任何事务都不会差。
手忙脚乱只是她抬举他,暗示愿意对新的从属关系,放权的谦逊说法罢了。
他很领情,但更受宠若惊,默默陪行片刻,见苏千誉转了方向,走到院中一片木芙蓉花丛前,拨弄着精致花枝,开口道:
“你身上有浓郁的荟春香味道。一般会见要客才用此香。我们进庭园交谈间,你向中厅望了三回,是有贵客临门了吗?”
陈力惊愕,语气多了分敬畏,道:“是。东家好辨力。今日,来了一位大主顾,办万两银钱的储蓄与理财。算是柜坊否极泰来的好彩头。”
苏千誉眉头一蹙,狐疑道:“牌匾未换。逆转口碑的文章,还未宣扬出去。我不曾对外公开自己是新东家。大主顾不看形势吗?”
陈力警觉道:“您的意思是有诈?我看不像啊。”
苏千誉不置可否的问:“姓甚名谁?”
“林佑才。”
苏千誉会心一笑,“是他啊。”
陈力见东家脸色轻松,也跟着安下心来,探问:“您熟?”
“不。”苏千誉将与林佑才的相识、合作简单言明。
陈力啧啧唏嘘道:
“他若不去盛果斋说那番话,或许您对付徐浪会更简单快捷。
看来与他签订理财市券时,我要多多留心细节了。您要去见见他吗?”
苏千誉微微一哂,径直向后方去,道:
“他来不仅为答谢我,应该也为了徐浪留下的果行生意。让他等着吧。我们先在坊内各处走走。”
苏千誉、陈力过了三厅,来到四道大院的第一院。
这里的中心有一个独立小院子,里面仅立着一个七尺高的开元通宝。
此枚通宝内里空心,面向天、地的两头,分别开了圆形、方形口子,取天圆地方,阴阳平衡之意。
不过,这里的阴阳,指的是正财与偏财。
下雨时,一部分雨水从四边的房檐上涔涔流下,寓意肥水不流外人田。
另一部分由天孔落到通宝内,再顺着地孔流进水池,汇入连通四道大院的引水渠内,寓意四海汇通,钱如水来。
而四道大院内,置八道虎头门,大小特意做成自前向后,逐一变小的倒斗状,寓意日进斗金,运不外泄,八方来财。
各个门内分布着前厅、中厅、三厅、信房、账房、掌柜房、金库、财神堂等,近四十多间屋子。
苏千誉摸着巨大通宝冰凉的铜面,问:“它是吴老爷子在世时设立,还是徐浪主张?”
陈力一五一十道:
“坊内的布局与陈列,绝大多数是吴老爷子的意思。老爷子对风水影响财运颇为信服,建造柜坊时特意请了风水大师。
让宅子以形势为体,以天水为血,以土地为皮肉,以草木为毛发,以舍屋为衣服,以门户为冠带,俨然当成了一个人去好好照顾、经营。
地下金库被徐浪改建过。他向下深挖至一丈半,改名叫聚宝盆。将铜钱、金条银锭放进聚宝盆后,从上面往下看会觉得变大了一圈。
起初,换班的库管不知其中奥妙,存取钱时吓了一跳,反反复复看了数次仍觉奇怪,唯恐账目对不上自己遭殃,上报后才知是工匠,利用地下空气受温度影响,且土壤密度与地面不同的规律,让其发生光的散射,造成的错觉。”
说到这里,陈力嗤笑一声,顿了顿,轻蔑的摇摇头,道:
“在徐浪看来,聚宝盆的杰作,比吴老爷子那套厉害多了,论做生意,他绝对比吴老爷子做的好。
结果呢,身败名裂、自作孽不可活。他根本不配与吴老爷子比较。
偌大的顺天柜坊,从创办至全国联营,风水不过是图个吉利,真正靠的是贯彻执行行业规范与经营守则,还有治业以实、守正则治、诚信有义的为人处事。
吴老爷子认为嫖赌会让人欲壑难填,沾染上这两个毛病,难免打他人钱财的主意,所以坊内十禁中第一条,便是严禁职员嫖赌。
徐浪有赌场,好赌。老爷子去世后,他直接去掉了第一条,放贷给赌徒,用以前混迹赌场的老套路,榨取赌徒的钱存放到柜坊,搞的柜坊乌烟瘴气。聚此不义之财,生意怎能长久。”
苏千誉听出陈力在提醒她不要重蹈覆辙,正色道:
“吴老爷子是对的。徐浪的地下赌坊是烫手山芋,我打算将它尽快卖掉。
赌行里有两家早想吞了他的场子,本以为可趁人死捡便宜,碍于所有契书攥在我手里,不能明抢。
他们昨日派人与我交涉,话里话外无不隐晦的警告我,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帮人杀气太重,我不想招惹,也不打算玩价高者得的戏码,决定一分为二,价格相同,两边都不得罪,免得给咱们徒增隐患。”
“您睿智。”陈力欣慰不已。
苏千誉笑了笑,“走。带我去看看防伪的手法,与十禁坊规,顺便将第一条补上。”
待两人一一看完,不知不觉过去近半个时辰。
苏千誉赶到中厅时,林佑才正坐在椅子上,悠然自得的品茶。
“数日不见,林郎君别来无恙啊。记得在牙行第一次见面,您同样独坐厅堂,只是今时精气神儿更胜从前,真是恍如昨日,却似经年。”
苏千誉进门走到主座泰然而坐,音容笑貌如清泉涌于石间,潺潺于山花烂漫中。
陈力吩咐两个学徒换新的茶水、点心,坐在苏千誉右侧,对林佑才歉疚一笑,道:
“东家得知您来,让我立刻回来陪您。可我担心其他职员与东家初次接触,有些事处理不够默契,便坚持陪同,怠慢了您,望您海涵。”
林佑才豁达道:
“无妨。说句心里话,我向来守时,不喜欢等人。
可在牙行与苏娘子交谈后,我觉得对别人等不得。
对苏娘子,等一等绝对值得。”
苏千誉浅笑着抿了口茶,将茶杯轻轻搁在桌上,意味深长道:
“看来往后的每一次见面,都不能让您失望了。不然辜负了期待,会少一个坚实的伙伴。”
林佑才一拍大腿,哑然失笑,道:
“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嘴笨,苏娘子就别取笑我了。”
苏千誉柔和道:“听陈掌柜说,您今日带来了一笔大彩头。时下柜坊生意惨淡,您如此不计影响的支持我,感激不尽。”
林佑才摆摆手,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况且挤兑风波并未伤到柜坊根基,相信在您运筹之下,很快风生水起。”
苏千誉敛起笑,正色道:
“伙伴之间相辅相成,日后还要您多照应。时间不早了,我直言吧。
徐浪那一沓水果市券里,有马上到期不再续约的,有三五年长期合作的。
我想将后者交付于你,当然需要左右契者双方同意才可变更为新券。若您愿意,便尽快择个吉日过手。”
林佑才喜不自胜,起身拱手道:“多谢苏娘子。一切按您的安排来。”
苏千誉随之起身,向门口走,郑重道:
“有句逆耳良言还望林郎君听之。利可共而不可独。
切莫轻贱下家与果农,多权衡取舍,不要像徐浪那般招致怨恨,成为众矢之的。”
林佑才于门外请苏千誉留步,再次拱手,肃然敬道:
“一定。果行绝不会出第二个徐浪。祝君财源川流云聚,富贵拾级而上。”
“有雷霆手段,怀菩萨心肠。”跟随的陈力对苏千誉欣慰道:
“看来金银行里,想把您当软柿子捏的人,必有被醍醐灌顶的一日。”
“您听到了闲言碎语。”苏千誉示意陈力回到中厅。
陈力坦诚道:
“是。这两日义海与另两家同行,私下派人找到我,希望我去他们柜坊做事。我谢绝了。
他们言辞中对您多有轻视,说将来我若有意换个更好的去处,他们随时欢迎。”
苏千誉走到厅内北角,摸着两尺高的含金玉蟾,淡淡道:“那您就去找他们吧。”
陈力张口结舌,平稳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儿。
但见苏千誉转身时,神色透着玩笑的意味,他又稍稍放松。
“你要带着我的话去。”苏千誉窈窕身姿挺得笔直,声音仿佛墙壁上悬着的精美玉磬,轻轻一动,悠扬铿锵:
“经历挤兑后,我一直在想,如何能最大限度的减少柜坊损失,包括假钱等其他风险。
我想到三国时期的赤壁之战,曹操为提高军队在长江上的作战能力,将战船用铁链连接起来,形成连环船阵。
虽然曹操因此大败,但同样的做法,放到柜坊或许截然相反。
洛阳有新潭码头,汇天下货物交互,开浸灌之功与人非少。
我们则可创一个过账制度,将同行间的飞钱、理财各项业务环环相扣,造就大唐第一个金银码头。”
苏千誉的话大大激起了陈力的兴致。
他立刻近前,屏气凝神的听着。
“关于联通方式,好与不好,行或不行,您是内行,我说的若有错处,及时指正。
我想,以四大钱帮为准,共同拟定好行内统一专用的过帐簿,发给主顾们。
主顾们可在交易时,告诉货主自己的钱帛,储于哪一家柜坊。双方即将货钱总值与往来的柜坊户名载入簿内。傍晚,各自将过帐簿,交到四大钱帮的柜坊内。
柜坊则将他们的过帐簿,所列的收付钱帛,分别抄入过帐各柜坊名下。次日清晨,由各钱庄自行对帐无误,分别在各主顾过帐簿中加盖图章,表示已入帐完毕,由主顾们派人领回。
至于规模较小的同行,也是一样,不过要事先告诉主顾,自己与四大钱帮的哪一家交往,过帐时必须说明这家名号。
同行们在傍晚收下主顾过帐簿后,把帐目转抄入与自己有往来的柜坊过帐簿内,送给各自往来的四大钱帮。次晨也专派学徒去收回来,再分别在客户的簿内加盖记帐图章,表示核实无误。
主顾一旦与咱们发生纠葛,根据帐册上所记载的进行复核,便是最强有力的证据,双方均难以躲赖。
形成利益共营,同行以往为挖主顾而使的各种手段也将减少。
动荡少则市场安。安才更有助于正向的发展。
对主顾而言,同样一笔钱,能做多笔生意。
比如我要付你货钱一百贯,通过过帐,你可把这一百贯再次过帐给他人。他人再过帐给我。循环往复,有时一笔钱与十余家相牵连,却能四两拨千斤的把生意做活。
对咱们金银行,则会有更充足的钱帛投于其他产业。平日在取兑上,既避免检点的麻烦,又减少误收假票据、假钱的风险。
在市场发生挤兑恐慌时,可作为缓冲手段,不再远水救不了近火的干着急,而是州县同行之间同舟共济。”
苏千誉娓娓道罢,静待陈力意见。
陈力双目灼灼,一脸激昂,道:
“马行软地易失蹄,人贪安逸易失志。君子不立于危墙,智者不陷于覆巢。
这个行当算得上得天独厚,然财富太杂太重,久处局中常忘了开拓创新,利国利民。
东家所想很周全,无需我指正。唯有满腔庆幸,与全力以赴的为您去说服、运作。若顺利谈成,再好好斟酌每一环的细节。
我相信,另外三大钱帮,定会以您为首。”
苏千誉达观一笑,转瞬疑惑的盯着陈力,道:
“我还心系一事,想问下陈掌柜。徐浪身为吏部的捉钱令史,生前与吏部的人关系难免近密,如度支使、陶主事等。
按他的性情,通过柜坊共营公廨本钱或私钱是常态。方才您带我看账簿时,不曾见到此类。不知您对他们的交往,是否有所了解。”
陈力奋然之色顿收,低声道:
“有。那些往来是单独的账簿记录。
此前,徐浪让我烧掉,但我已偷偷抄录完全,自留为证。
这几日,一直在想如何与您说。
毕竟是前东家的私账,关联不同,故而格外慎重。
我现在去取来给您。”
苏千誉气息骤沉,对着陈力的背影,冷淡道:
“切莫遗漏。
既然您顾虑到我。我也愿对您推心置腹。
东家与掌柜的心思往一处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才是平安长久之道。”
刚迈过门槛的陈力,脚步微微一颤,遍体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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