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非真兀自在贴了许多符箓的厨房内踱步。
他先是围着灶台打量,而后揭下大水缸盖子上的符箓,用脚拨弄着地上的碎石泥土,道:
“符箓是护宅神历里的,贾道长功课学的不错。
你夫君被厉鬼抓走后,按理要在被抓走的地方做打符桩的法事,俗称火光大法,有吗?”
符桩,是悬挂各类符箓咒旛的桩子,大小多有不同,但用途皆是镇鬼驱邪。
方法多为在需要驱邪的地方,每隔一段打一符桩,打成个圆。
圆的中间摆放一口油锅,奉完咒后,将木桩钉入地下,再将符纸放入锅内盖上盖子焚烧。
直到符箓化成炭灰,锅盖炸飞才算功成,意在依靠光热升温,产生强大磁场,以此震慑邪灵。
段氏指着顾非真脚边,道:“有的。就在那里。”
顾非真没有低头观察,刚才他已发现了一个个钉入地下圆形的木锥顶,问是试探虚实。
他对县尉道:“准备火盆、火把、芝麻碎、纯些的醋与酒。让人将这片地上的碎石、浮土清理干净。”
“好嘞。”县尉乐得顾非真参与破案,自己省心省力。
苏千誉走到顾非真身边,又问:“发现了什么吗?”
顾非真向仵作要来了手套戴上,顺口道:
“若是人为,焚尸非一星半点的火势,不论室内室外,皆易被人察觉。
凶手焚尸,或为掩死者身份、伤势,增加破案难度,或为泄愤、减少杀人后的心虚胆寒。你查过死因吗?”
仵作道:“身体表面没有致命的伤口,亦无贯穿伤。是否中毒而死,还需进一步检验。”
顾非真不满的训诫仵作,道:
“假如死者去厨房取酒是真,中毒而亡的几率不大。
命案发生后,因死各有不同,环境多变,应及时查证死因。
你的进一步检验所拖延的时间,对取证不利。”
说罢,他开始对尸体从头到脚的摸,多次将手指插进皮肉,两个来回后,手停在了头部,给仵作让出地方,示意其亲自摸摸,并起身环顾厨房,道:
“后脑枕骨、顶骨、额骨多处有不同程度的弧形凹陷,最大一处呈鹅卵石大小的椭圆形。
凹陷表面较为规则,无凹凸不平,应是是光滑圆润的东西击打造成。
可带回府衙,剔除是否有颅骨是否有裂纹、碎骨。”
苏千誉猜到其所想,道:
“扮鬼的人带着尸体不利于逃窜。他们说看到了撕咬、残缺的肢体,想是提前备好的假人。
我们本可在村子附近搜寻,是否有此类遗物。然过去数日,这些证据与凶器,或许已被处理干净,希望不大。”
顾非真点头,来到挖出尸体的墙壁暗层前观察,道:“汤渊体态如何?”
苏千誉走到顾非真身边,目测眼前闭塞的空间,皱了皱眉,道:
“不对。我看宅子时,见过他们堂屋挂的画像,画的是段娘子与汤渊的郊外踏春图。
画像里的汤渊中年发福,肚腹较大。画师没道理把段娘子画的栩栩如生,却丑化汤渊。
您看,这墙体间隙,横向才宽一尺多,容下汤渊很难。
莫非汤渊被杀死后,不是第一时间被藏到这里的?”
顾非真再次环顾厨房里的各种陈设,道:
“人全身被烧时,皮肉遇高热而凝固收缩,四肢常屈曲,类似人在被打时的防守,体态皆会比生前有不同程度的窄短。
汤渊肚腹肉脂较厚,在燃烧时会耗损大半,烧完塞到暗层不难做到。
我在想,塞到这里之前,他定在宅子里,能足够容得下他身体,或完全遮掩住的地方。”
讲完,顾非真已在厨房转了两圈,最终来到一个大水缸前,掀开盖子,向里瞅了一眼,空空如也。
这时,差役带着贾道长,与两名不知身份的男子来了。
县尉先让人将段娘子、长工带离,随即询问贾道长在案子中参与的情景。
贾道长的陈述,与段娘子、长工说的无差,县尉也没有追问与质疑,而是换了个话题,指了指苏千誉,道:
“这位苏娘子想请你帮个忙。”
贾道长年过四十,长须玉面,一身天仙洞衣颇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
他见苏千誉朝自己走来,立在原地,淡然的做了个子午诀,念道:
“福生无量。”
苏千誉没有回礼,勾起的唇角带着明显的轻蔑,“听闻你能驱鬼避邪、断人祸福生死?”
贾道长低眉一笑,道:“皮毛。天机不可窥尽。”
苏千誉侧头看了眼被差役尽数搬来的火盆、白醋、酒等一应器具,道:
“你给了汤渊建议。他虽没有照做,但说明这点本事你是有的。”
贾道长不置可否,目光却关注着顾非真那边。
此时,顾非真正指挥着差役们,借着还未拆毁掉的炉灶生火,往大瓷罐中倒入白醋与酒炖煮……
“我想请你看一看我这两位家仆。他们近日家中皆有长辈因病去世,担忧自己是否会遗传疾病,想算算未来命到几时。”
苏千誉的话,拉回了贾道长的神思。
贾道长默默的打量着旁边两人。
那两人衣着干净朴素,规规矩矩的站着,与贾道长对视的眼神中,透着一股子兴奋与希冀,好似很希望给个满意的答复。
贾道长垂在身侧的手指,不停的互相捻着,沉默片刻道:
“左边那位可寿终正寝,右边那位三年后将有疾病缠身。”
此话一出,其中一男人肩膀一塌,吊儿郎当的流氓气瞬间显了出来,朝地上粹了一口,鄙夷道:
“我就知道,神棍嘴里没一句真话。”
贾道长尴尬不已,勉强镇定的笑笑,道:
“福主何出此言。您不能看到自己的未来,又怎知贫道说的不对呢?”
男人的声音高扬跋扈,面目狠戾,道:
“因为老子是死囚!懂吗!杀了八个人的死囚!你个龟孙,都说骗术玩的溜的,最会察言观色。
你连外表都看不出半点东西,还在这儿丢人现眼?
本以为今儿能遇到个真本事的,救老子一命。
没想到是个老鼠屎,陪玩个屁啊!”
贾道长被数落的嘴唇泛白,见另一人同样是被耍了的愠怒之色,脸也白了。
苏千誉对贾道长莞尔道:
“我特意请官家找了两个死囚,告诉他们打扮干净,装的正经,让您算算命。
若您算对,便免死,转到普通牢房。
怎知你算错了。真叫人失望啊。错的太离谱了,说不过去啊。
你当时如何能感知汤渊遇到的鬼怪,判断他的吉凶呢?
靠信口雌黄?
你胡乱编排,给的救命法子,岂非成了祸害人命的手段?
若不听你的,汤渊许就不必去厨房送死了。”
贾道长一言不发,不敢与苏千誉直视,眼睛不停的左右乱飘。
苏千誉咄咄逼近,冷笑道:
“汤渊的尸体在自己家中找到,身边人难脱嫌疑。
我与段娘子交接地契时,她一身素缟之下,竟穿着粉桃般的新鞋子,裤腿还是当季最时兴的鸾凤和鸣彩绣,可见哀悼之心并不诚恳。
刚才,她怕受刑,已经交代了,指证你是主谋。是你贪图汤渊宅地,逼迫她与长工听你摆布,设计杀死汤渊。
你们不知我要改建宅地,以为藏的很好,发现不了尸体,才如此肆无忌惮低价抛售。
你坦白与否皆无关系,反正另外两个罪人可以作证。
鸾凤和鸣?谁是鸾,谁是凤?你与段娘子吗?”
贾道长带着怒意,却不是那么有底气的反驳道:
“苏娘子不怕口生妄孽,祸及自身吗?我与段娘子并无私情,也不是主谋!
出事当晚,我确实在道观内不曾出门,有几个道童作证。”
苏千誉逼近贾道长两步,口中斥责,浅浅的笑意含着十足的阴鸷,像狡诈的鹰:
“笑话!我手续齐全、本本分分买块地,差点成了替罪羊!你警告我不要祸及自身?
我劝你最好分主次清利害。不然,我有的是法子对付你。我不是官家,用不着表面那套。”
县尉背着手,悠悠的走到苏千誉身前,笑眯眯的问贾道长:
“你说不是主谋啊?那意思是从犯喽?”
贾道长张口结舌,嘴角抽搐几下,一改泰然,不忿道:
“段娘子与那长工才是奸夫淫妇,是他们谋财害命。我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做假罢了。”
这时,差役来报,顾非真请他们过去,顺便带上段娘子、长工。
众人刚靠近厨房,便感热气蒸腾扑面,烟熏火燎的很是呛鼻。
“这是……”县尉扇着风,指着地上被芝麻碎糊出的一个图形。
“不如先问段娘子。她或许更清楚。”顾非真拿过水缸盖子,将背面翻转向上,扔到段娘子脚下。
盖子完好无损,除了有几处细小的暗红色斑痕,不觉得有其他异样。
段娘子似乎被吓到,已然懵了,连连摇头,恐惧的想要后退,反被差役挡住推了一把。
她一个趔趄扑向前方,眼睛不敢看那图形,嘴里不停道:“不知。我不知。”
苏千誉仔细看了下图形,顿悟道:
“像人的形体。是汤渊的?火光大法是烧毁他的尸体?”
“焚尸会将死者体内的油脂熔出,越胖的人油脂越多。
这些油脂大部分会渗透进地里,只要不被雨、水多次冲刷,定会留下痕迹。
厨房的地面是泥石混合,对油脂的存储更为有利。
用火将地面熏烤,油脂会再次浮出,撒上易附着粘粘的碎末,片刻后轻轻拨扫,可见尸体形状。”
听着顾非真的讲解,长工怛然失色,嘴唇哆嗦,双手揪着裤子,无措又无助。
顾非真引众人向水缸内观察,续道:
“缸壁、缸底现出的红色,应是汤渊的血。我查验过,地面、墙壁的暗层中几乎没有血迹。
水缸才是第一死亡地点。
凶手先打晕汤渊,后扔进水缸,再用圆润的钝器反复击打汤渊头部致死。
汤渊流出的血,染在了缸底、缸壁、盖子。
因水缸太重,处理麻烦。凶手选择洗刷水缸。遗漏盖子,想是平日的取放习惯所致。
我方才用醋,酒加热后泼洒擦拭,已经还原血迹。”
语毕,他望向长工,道:
“生病只是引汤渊去厨房,杀人扮鬼的幌子,对吗?”
无人质疑。
段娘子、长工畏缩颤栗、悲戚不安的神态已证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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