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千誉没有同顾非真一起前往藏香楼查案。
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她须亲自落实。
钱庄劫案虽告一段落,但集议上被打断的投名状探讨,行与不行,大东家要有个交代。
回长盛钱庄时,已申时末。
负责录取证据的差役、看热闹的百姓,已尽数离去。
只剩下与钱庄有往来的主顾们,急不可待的查验自己财物,是否丢失毁坏。
钱庄内外,催促声此起彼伏。
有几人嚷嚷着要赔偿,否则把门砸了。
前厅的职员们,一个个安抚、兑换,忙的焦头烂额。
掌柜却安静的立在门外,盯着巷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泰然。
见苏千誉走近,他忙笑脸相迎,作揖道:
“苏娘子无恙我就放心了。
大东家让我在此等您,说您做事讲究,只要脱困,今日定会再来。
所以,他也要循名责实,让我先告知您,恭喜入会,愿日后荣辱与共。
您提出的石脂生意,大东家及其他几位副东家,十分看好,本打算好好聊一聊。
怎料出了意外,加之大东家午后有要事去忙,不得不拖延至此。
不过,大东家宵禁前必会赶回。
他说今日事,不能拖到明日。
您诚意满满,他亦不能有任何怠慢。
先劳烦您在钱庄内稍候。”
苏千誉浅笑着抬脚进门,道:
“好。既然现下有闲,我便在钱庄内逛逛。”
掌柜附和跟随,道:
“您是副东家,钱庄内部任何一处皆有权了解。我陪您。”
“多谢。安禄山那个卖主求荣的杂碎呢,真做副东家了?”苏千誉花容浮现一抹冷意。
掌柜点头笑道:
“是的。大东家分吩咐了,若您问起,则转告您,他相信药方是安禄山偷您的。孰轻孰重他心中有数。
大人有格局、谋略,小人能执行、替手,相辅相成。
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大东家还交代,听闻您近日急需用钱。
咱们钱庄可随时您解忧。要多少您尽管开口。我来调度。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利息不多收,按行市常规走。”
苏千誉勾勾嘴角,道:
“安禄山的事,大东家说的在理。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我的事不急,多谢大东家关怀,真到需要时,望掌柜多多费心。”
“自当不遗余力。”掌柜用余光扫了眼苏千誉的脸色,适时而止。
柜坊、钱庄的布局无大差别。
苏千誉知道内外账房的事,表面看不出端倪,也不能没分寸的乱问,便走马观花的一晃而过。
路过被破坏最严重的闷仓房时,她想进去看看,忽听掌柜道:
“劫匪盗了东西,放火烧,毁的乱七八糟。幸好我们及时灭火,否则不知要赔多少。您还是别进去了,晦气。
里面到处黑灰,一股焦糊冲鼻子。几个学徒正收拾、清点,小心磕碰着您。”
苏千誉满不在乎,道:
“无妨。闷仓柜是铜制,防水防潮,有隔热夹层,很难烧毁。
按你说的,劫匪是开了许多柜子,抢完自己中意的,再将其他的扔外面,付之一炬了。”
掌柜长叹一声,“对。与您说的一点不差。我……”
闷仓房内学徒们有一句没一句的牢骚打断了掌柜的话:
“抢就抢了,烧它作甚,真造孽。苦了咱们,累死累活的打扫,又不多给点工钱。”
“烧了解恨。烧他娘的,那些个有钱的没一个好东西。全烧了才好。让他们尝尝贫贱的滋味,尝尝没钱治病、没钱吃饭等死的滋味。”
“行了,别埋怨了。小心有人路过听了去,告你们一状,吃不了,兜着走。快结束了,坚持坚持。”
掌柜瞥了眼面色沉静,停在门外的苏千誉,旋即恼怒进门,对着先开口的两名学徒,剔踹大骂:
“说什么呢!混账玩意儿,我看你们是过的太舒坦了。”
学徒们正面对着闷仓柜,将完好的财物,一一放回原位。
第一个被大力踢打的学徒最惨痛,整个脸猝不及防的撞上半开的柜门,鼻梁划破一个大口子,血不流不止。
但他不敢跑出去止血治疗,听出是掌柜的声音,捂着鼻子,立刻回头一个劲儿鞠躬认错。
其他两人见状也唯唯诺诺,低着头怕极了。
第二个说话的学徒,直接给了自己两巴掌。
苏千誉平淡的语调自掌柜背后响起:
“拿着有钱人给的工钱,骂有钱人不是东西,那你是个什么东西?
做工时而心有不满,无可厚非。但如何讲出来是个学问,很能暴露人的心性。
在柜坊、钱庄做事,嘴上没个把门的,容易害人害己。”
掌柜厉声道:“这位是新来的副东家,还不快见礼。不开眼的蠢货,好好记着教诲。”
三个学徒忙异口同声的鞠躬问好。
苏千誉走到第二个学徒身前,言笑晏晏道:
“你很仇视富有的人,是遭遇过他们制造的困境吗?”
在金银行做学徒,年纪几乎在十五到二十之间。
眼前这学徒看着格外显小,瘦瘦矮矮,白净秀气,实已十九,学期马上结束,即将正式入职。
见学徒抿着嘴,晃晃耷拉的脑袋,苏千誉语气更柔,道:
“那是家里出了变故,缺钱,生活艰难了?”
学徒先是摇头,静止瞬时,又点点头。
苏千誉面露怜悯,扭头对掌柜温声道:
“这是您的疏忽。金银行里做学徒,资质必佳,日后是咱们的得力助手。
年纪小,做人做事要教导,不能只浮于表面的批评,要从根本解决。
他家中有难,生出怨气,那您作为大掌柜就多多体恤关心,既解他燃眉之急,让他更踏实做工学习,又给咱们自己、钱庄积德扬名,一点小钱何乐而不为呢。”
掌柜应和着:“是。是。按您说的办。”
苏千誉满意一笑,继续问学徒:“你叫什么?家住何处?”
学徒抬头看了眼立在苏千誉身后,窒忿藏怒的掌柜,后退一步,双手攥紧,脸色泛白。
苏千誉噗嗤一笑,对掌柜道:
“您瞧,他这会儿又不吭声了。哪有方才的胆气啊。”
掌柜跟着笑道:“怕您。”
“我非老虎,不吃人。”苏千誉向学徒挪了小半步,距离拉得更近,霞姿月韵之中腾起一股慑人的狠戾,“但我问的话,你必须照实回答。”
学徒更觉威压,不敢再退,支支吾吾道:“我叫程峰奇,住在北城宁人坊落慈巷第五户。”
“我询问他家宅地址,是希望我的安排能快速落实。希望您派出赠送财的人,不会怠慢,私吞。
或许,某日,我会去程峰奇的家中闲坐。”苏千誉在一排排的闷仓柜子内流连,话却是对掌柜说的。
掌柜明白话意,郑重表态:“您放心,我不会阳奉阴违。”
“嗯。”苏千誉回应的很短促,因神思逐渐被东天字号,第三排二十三号柜子吸引。
她站在柜子前,问:
“这部分是谁负责?整个四排为何独独它一个空置?遗漏了吗?”
程峰奇忙道:
“是我。差役带来的财物,加上我们清理出来的那些,没有发现二十三号柜的东西。
您与掌柜进来前,我反复翻找了四遍,确实没有,可能被烧毁了。”
苏千誉打量着偌大的仓房,“烧毁前,二十三号装的什么?”
程峰奇立刻翻开册子核对,道:
“此柜凭信物整月存取。即每月初存,每月末取。
这个月名册上记录的储物,是较厚的信函与十贯钱。
上个月是信函加五贯钱……再往前几个月……除了钱的数量有点不同,其他不变。”
苏千誉不再提出疑问,叮嘱几句认真做工的勉励话语,同掌柜径直出了仓房。
二人兜兜转转片刻,大东家来了。
“让苏娘子久等了。抱歉。”大东家一句过后,没有交谈太多。
该讲的,讲了尴尬的,掌柜已完成。
剩下的,关键的,唯有未来如何赚钱。
大东家无半字寒暄,开门见山,道:
“苏娘子初来乍到,却带给钱庄这么好的赚钱路子,是长盛之幸。
说了您别介意,好商机,争朝夕。
您与廖大当家、朱老被抓后,我们余下几人没有离去,而是继续讨论您与安禄山的提议,如何施展,并有了确切共识。
我们一致认为,药品与石脂这两桩生意要齐头并进。
谁提出,谁全盘负责,最为公平稳妥。
我相信,您说出想法时,心里已有了细致的运筹方法,至少比我们这些半路加入的更清晰。
我们不便指手画脚,否则不利管理经营,万一哪日哪一环生出分歧,不仅耽误进度,还影响彼此和睦的关系。
不睦是所有生意分崩离析的根源,到头来得不偿失。
所以,我与其他东家们只投钱、配合则已。您与安禄山放手去做,需要什么,我们尽力相助。
我仔细看了地图,正巧,两桩生意的开发、采购、售卖的路线,有部分重叠。
二位是老相识,彼此更了解,许多事上能互相照应。安禄山那边已同意。您看如何?”
“全凭您做主。”苏千誉面上心悦诚服,心中却暗骂大东家鸢肩豺目、狡兔三窟。
一堆说辞听起来是对她极为尊重,实则将责任关联分的明明白白,即生意的风险主要责任人是她,赚了是她出力最多,亏了是她经营不善。
而其他人最多是个被说服、愿意拿出钱投入试试的从属关系。
一旦被官家针对,需要判罪、受罚,全她自己担着。
若大东家再狠点,上下其手的搬弄是非,他们许成了被她骗钱的受害者,也未尝不可。
总之,一切见风使舵。
“好。”大东家眉开眼笑,道:
“事不宜迟。我已让安禄山立刻赶制。不知您何时动身?”
苏千誉稍作斟酌,道:
“我尚有要事处理,晚些动身,但会差遣勘测与凿井等技术人员,先行赶往。
那里的地质普查,我早已做过,后续将详查,再通过细测,圈定最合适的一片开采的地段驻扎。
不过,队伍最好是咱们自己人,更可靠安心。我不想在周边临时招工。”
大东家一副摩厉以需的姿态,道:
“这是自然。好办。我已让掌柜的召集人手,脚夫、记账先生、护卫、医师等一应人马,无一缺漏。
何处何时出发,听您一句话。”
好嘛,早算计好了,在这儿等着她呢。
苏千誉心里暗骂,嘴上柔柔道:
“有您鼎力支持,我再无后顾之忧,绝不辜负您的信任。”
大东家笑意更深,遂心快意道:
“既然您如此可靠,那我便能放心的将要事托付与您了。
不瞒您说,按咱们钱庄的规矩,投名状分两步。
第一步生意共享,您已做的很好。
第二步是事务同参,即带货出关或洗钱。
咱们有自己的贩私生意,不同行业均有涉猎。
安禄山负责将虎骨、牛角、紫河车、熊胆粉等大唐禁止对外交易的药材带出。
至于您呢……想来您手头的事繁忙,所以,您尚在洛阳时,要顺便帮咱们主顾的钱妥善转移。”
苏千誉微一蹙眉,肃面不语。
大东家温善道:
“蔡副东家没与您说吗?钱庄不存在只投钱,不做事却管事的东家。大家必须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啊。”
短短一会儿,苏千誉心里已骂人三回,这次骂得是蔡氏两面三刀。
接着,她轻慢道:
“可以啊。但先碰个面吧。您可别搬斤播两的给我。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什么位置应对接什么人的规矩,您比我懂。”
话锋露三分,留七分缓缓气氛。
真实意思是:
你先让我看看他够不够资格,寻常生意人我没兴趣,您找下属去做,不分派给我一个权利显赫的金主,就是你轻贱我,拿我当下人使唤,别怪我不给面子。
大东家笑呵呵道:
“哪里的话。自然是大户头。我可以保证,其身份通着天呢。
等您办成了,我牵个线,让您二位碰个面。”
苏千誉秀眉一挑,提出自己的要求:
“好。我有三个先决条件。
一,我个人的生意不为钱庄生意所用。
二,赌坊、古玩文玩、珠宝之法,另三位东家比我拿手,我不抢别人的餐中食。
三,将金钱分散存入钱庄,化整为零,您直接来便好,无需我。
如您认同,钱在何处,大概多少?是否有必须对接的交易方与途径?若没有,我按自己的想法来。”
除了说出的理由,还有背后的用意。
苏千誉本就怀疑长盛钱庄背后有弄权之辈。
方才大东家说的通着天三字让她多了个心眼,不得不警惕主顾不仅仅是主顾,也可能是钱庄实际控制人。
故而,她避开最容易狡辩,不易追踪的几种途径,让自己占据主导,便于留下证据与标记,使日后揭发少出纰漏。
大东家慎重道:
“飞钱与储蓄票据总计数万贯。主顾打算将其折合成金银与绢帛,只留少许存票。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苏千誉稍作思忖,道:
“在洛阳,直接绕开都市署等监管部门大肆操作,不太可行。
不如在繁华地段出售一块地皮或宅子,用钱买下,接着在买下的地方,开办一个专门为外商代办货物采购的门店。
此门店无需实物屯储与售卖,与牙行相似,去官家处申请便于批准,按规定登记经营身份,缴纳管理费,不会被挑剔、举报违反市肆法。
而后,虚假契约、虚假借贷、模拟交易三种方式同时进行。
比如,找张三冒充外商,提出采购棉花、陶瓷一类昂贵的货物,签订市券后以钱票交付;
或为李四提供虚假货钱借贷垫付,将钱票放入咱们钱庄开新户,后李四取出另行消费,兑换成金银提取亦可;
或是带着钱票去别家正规门店定制绸缎锦衣,顺便采购数匹绢帛对外称用来自制。
然后,直接运送出城,至一个虚假地址,确认无失,减少旁人关注后,再换个车马途径运送回来,进行二次售卖兑换。”
大东家精神熠熠道:“好啊,太好了。何时交接?”
“您将钱票交给我后立刻去办。此时此刻,您想必您没有带在身上,稍后让人送至我住处吧。”苏千誉飒爽一笑,起身告辞。
大东家连说三个好,亲自送苏千誉至大门外,盯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深沉道:“她答应从咱们这里借钱了吗?”
掌柜快步上前,摇头道:“她说不急。”
大东家念着不急两字,尾音微微上扬。
掌柜感慨道:
“借不借钱,小的觉不出什么。她对学徒训话的样子,倒让小的惶悚。
她笑的越亲和、温柔,小的越觉得后脊背发凉。
活了四十年,对女人有这体会算是头一回。”
大东家呵呵一笑,道:
“你是因徐浪的事,对她种下了毒辣的印象,先入为主了。
主子让徐浪混进户部做捉钱令史,将资助必达教的事,一并交给他来负责,本是很看好他。
怎知那废物迟迟不能让度支使、宇文融就范。必达教也被抓个正着。
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还想让主子帮他脱罪,远走高飞?他早该死了。
家破人亡,是他刚愎自用,咎由自取,不能全算在苏千誉头上。
不过,苏千誉一个女人,能做到这份儿上,确实不易,自有过于常人的狠绝。
石脂生意,你要仔细安插好人手,有什么变动,及时报我。主子十分看重石脂的利用,不得有半点马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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