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还能站着的，只剩下那群缩在一起、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般的文官了。
看着昔日威严无比、此刻却如同死狗般被捆缚在地、怒目圆睁却无法开口的铁雄，再看看周围那些手持滴血兵刃、杀气腾腾的秦锐士，这些文官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投降！我们投降！”
“将军饶命！饶命啊！我们愿降！”
“别杀我们，我们愿效忠林御大人，效忠华夏！”
“对对对！弃暗投明！我们早就看出铁雄非明主了！”
求饶声、投降声、表忠心声响成一片，甚至有人为了活命，开始迫不及待地数落起铁雄的“罪过”。
看着眼前这群昔日同僚争先恐后、毫无廉耻地跪地求饶，甚至迫不及待地向新主子表忠心，墨文只觉得一股腥甜的热流再次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
“无耻之尤，无耻之尤啊！你们忘了城主给予你们的奖赏和地位了吗？！”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刘主簿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他强辩道：“墨先生！此一时彼一时！铁雄……他昔日确有恩于我，但……但他刚愎自用，穷兵黩武，才招致今日之祸！这是他咎由自取！我等何必为他陪葬？林御大人乃明主，我等弃暗投明，乃是顺应天命！”
“顺应天命？好一个顺应天命！” 墨文惨笑起来，“尔等读的是圣贤书，行的却是禽兽事！忠义廉耻，都被你们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他的怒斥，换来的只是更多文官躲闪的目光和低声的嘟囔。“墨先生，何必如此固执……”“活着才有希望……”“铁雄大势已去了……”
就在这时，一名秦锐士上前，准备将捆缚在地的铁雄押走。铁雄奋力挣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沉咆哮，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那些投降的文官，尤其是那个刘主簿，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这一幕，深深刺痛了墨文。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时光倒流回十几年前。
那时的墨文，还只是铸锋城里一个清贫的教书先生，在一所破旧的私塾里，终日与一群懵懂孩童为伴，他空有满腹经纶，胸怀济世之策，却无人赏识，只能将抱负埋藏于故纸堆中，眼看岁月蹉跎。
那是一个午后，新任城主铁雄，为整顿吏治、招揽人才，亲自走访城中各处。
机缘巧合，他来到了墨文那间简陋的学堂外。当时，墨文讲史书时畅谈治国安邦、选贤任能之道，言语精辟，见解独到。
铁雄站在窗外，静静地听了整整一个时辰。课后，他屏退随从，独自走进学堂，对着有些错愕的墨文，郑重地躬身一礼：“先生大才，屈居于此，实乃铸锋城之失，铁雄之过也！”
那时的铁雄，刚刚接手风雨飘摇的铸锋城，局势混乱，内有权贵掣肘，外有强敌环伺，正是求贤若渴、锐意进取之时。
他没有因墨文的寒微而轻视，反而三次亲自登门拜访，与墨文彻夜长谈，从民生经济到军政谋略，虚心请教。他惊叹于墨文的远见卓识，墨文也折服于铁雄的礼贤下士和振兴铸锋的雄心。
铁雄指着学堂里那些眼神明亮的贫寒子弟，诚恳地对墨文说：“先生，若得你相助，他日我铸锋城强盛，必广设学堂，让城中所有孩子，无论贫富，皆能读上书，明事理！这，便是我铁雄对你的承诺！”
正是这份对未来的憧憬，这份超越个人功名的社会理想，深深打动了墨文。他毅然出山，成为了铁雄的首席谋士。
最初的几年，是铸锋城黄金般的岁月。铁雄对墨文言听计从，大力推行其提出的种种政策：整顿吏治，打压豪强，鼓励农耕，兴修水利，开放市集，甚至真的开始着手建立面向平民的学堂。墨文尽心竭力，运筹帷幄，内政外交，处理得井井有条。铸锋城迅速从混乱中恢复生机，实力稳步提升，接连挫败了周边势力的觊觎。
那段日子，君臣相得，勠力同心，铸锋城欣欣向荣。墨文常常觉得，自己遇到了真正的明主，毕生所学得以施展，理想正在一步步变为现实。
然而，权力和胜利就像最醇的美酒，也最容易让人沉醉迷失。
随着铸锋城日益强盛，地盘不断扩大，铁雄渐渐变了。他开始陶醉于周围的阿谀奉承，开始觉得自己雄才大略，无所不能。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虚心纳谏，对墨文那些关于休养生息、谨慎用兵的劝告，也越来越不耐烦。他变得刚愎自用，穷兵黩武，一心只想扩张地盘，享受征服的快感。
墨文清晰地记得，多少次在议事厅里，他据理力争，反对铁雄劳民伤财的征战计划，换来的却是铁雄不耐烦的挥手和“吾意已决”的冷语。他看着铁雄身边聚集起越来越多像刘主簿那样，只会歌功颂德、投其所好的小人，看着当初那个心怀理想的城主，渐渐被权力和野心腐蚀，变得独断专行，听不进逆耳忠言。
他曾痛心疾首，曾多次苦谏，甚至以辞官相胁，但换来的只是越来越深的隔阂与猜忌。铁雄依然给他高官厚禄，却不再给他真正的信任和权柄。那个一起畅谈“让所有孩子都能读书”理想的铁雄，似乎早已消失在权力的迷雾之后。
恩是恩，怨是怨。铁雄后来的刚愎自用，差点毁了铸锋城，这是怨。但铁雄当年的知遇之恩，那份共同的理想起点，这是恩，是改变他墨文一生命运的恩情！这份恩情，重于泰山！
“士为知己者死。” 墨文的脑海中回荡起这句古训。他的知己，是那个春日下午，站在破旧学堂外虚心听讲的将领；是那个三次登门，许诺让所有孩子都能读书的城主！不是眼前这个穷途末路的囚徒，但也正是这个囚徒，承载着他过去所有的信念和情感。
他看着那些为了活命而丑态百出的同僚，一股无比的厌恶和蔑视涌上心头。与这些人为伍，是耻辱！苟且偷生，背弃过去的一切，他墨文，做不到！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沾满尘土和血污的旧文士袍，这是他一介书生的象征。
然后，他面向被按在地上的铁雄，用尽全身力气，深深地、深深地作了一揖，声音平静却清晰地传开：
“城主，昔日知遇之恩，共创盛景之志，墨文……从未敢忘！文，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于这城破之时，无计退敌，唯有……以此无用之身，践行士人之节，报您当年……三顾之情，知遇之德！”
话音落下，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位老者，这位举起剑的文人，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光彩，朝着张辽冲去！
“保护将军！” 秦锐士的呵斥声响起。
刀光闪过，血花飞溅。
墨文扑倒在地，生命迅速流逝。他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嘴角似乎泛起一丝解脱的、苦涩的微笑。
他用死亡，扞卫了一个传统文人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东西——气节。
他的死，像一记无声的惊雷，震撼了广场上的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些跪在地上的投降者，让他们无地自容。
张辽看着墨文的尸体，沉默片刻，挥了挥手：“是个忠义之士。厚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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