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镇总兵府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保国公朱晖眉宇间的凝重与风霜。
年关将至，边地的寒风愈发酷烈，鞑靼游骑的骚扰也变本加厉，虽无大战，但小规模的冲突几乎无日无之，将士们神经紧绷，疲态渐显。
“报——”亲兵引着一行人踏入厅内，“国公爷，京师兵部遣人送达一批紧急军械，并有工部专员随行，称需当面呈交国公爷验看。”
朱晖抬起头，有些诧异。京师近来补给还算及时，并未听闻有何特急军械。
他看向来人，为首的竟是个面容清瘦、穿着大明官服却略带异域口音的年轻官员，身后跟着几名精干工匠打扮的汉子，押送着十几个密封严实的木箱。
“下官崔溥，奉兵部刘尚书、工部陆郎中之命，押送新式火器‘手雷’五百枚至大同镇，并负责教导将士使用之法。”崔溥上前一步，恭敬行礼，语气虽带着口音，却条理清晰。他在西山经历了“劳动改造”和格物熏陶，早已非昔日狂生，变得沉稳务实许多。
“手雷？”朱晖皱起眉头，这名字听着陌生，“何种火器？本帅为何从未听闻？”他心中略有不满，觉得兵部又弄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来添乱。
崔溥不卑不亢：“回国公爷，此乃西山格物院新研制的单兵投掷火器，威力颇巨。刘尚书与陆大人特意嘱咐，需请国公爷及诸位将军亲验其效，再决定是否配发使用。”
朱晖闻言，心中更是不以为然。什么格物院新制，怕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但毕竟是兵部送来，面子总要给的。他挥挥手：“既如此，便去校场一试。召集各营指挥使、千总前来观瞧。”
片刻后，校场之上，寒风呼啸。各营将领陆续到来，看着场中那十几个木箱和崔溥等几个“工匠”，皆面露疑惑，交头接耳，不知国公爷召他们来看什么。
朱晖对崔溥道：“崔专员，请演示吧。让诸位都开开眼。”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
崔溥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是手雷正名的第一战。他令工匠打开一个木箱，取出几枚黑乎乎、拳头大小、状如甜瓜的铁疙瘩，其上还有一个铁环和一小截拉绳。
看到这东西，不少将领嗤笑出声：“我当是什么，原来是加大号的震天雷？”
“这玩意能有多大用处？扔出去听个响吓唬马吗？”
崔溥并未理会，他拿起一枚手雷，环视众人，朗声道：“诸位将军，此物危险，请退后至三十步外掩体之后！”
众人见他神色严肃，不似玩笑，虽不情愿，还是在朱晖的示意下退到了校场边临时堆起的沙袋后。
只见崔溥走到场中一片开阔地，屏息凝神，手指套入铁环，猛地一拉！
随即，他奋力将手雷向前方一处无人地带掷去！
手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一秒…
两秒…
三秒…
场边众将屏住呼吸，有的甚至已经准备好看笑话。
就在手雷即将落地的瞬间——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炸开！仿佛平地惊雷！远比他们听过的任何火铳、甚至佛朗机炮的声响更加集中、更加暴烈！
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硝烟和泥土冲天而起！地面明显震动了一下！
待硝烟稍稍散去，只见落点处已被炸出一个脸盆大小的坑洞，坑周围的冻土被掀开，散布着无数细小的、灼热的金属破片，深深地嵌入了四周作为靶子的草人甚至更远的木桩之中！
校场之上一片死寂。
刚才还面带嘲弄的将领们，此刻一个个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朱晖猛地从掩体后站直身体，脸上的轻慢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惊骇和狂喜交织的神情！他是沙场老将，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这绝非吓唬马的玩意儿，这是实实在在的、可以瞬间收割生命的战场凶器！
“这…这…”一个千总指着那还在冒烟的坑，手指都在颤抖。
“老天爷…这要是扔进人群里…”
“鞑子的皮甲…绝对挡不住这些铁片子！”
崔溥对众人的反应很满意，他走上前，开始详细讲解：“此物名为手雷，拉弦后约四息爆炸。有效杀伤半径三丈。可用于守城时投掷城下，可用于步兵结阵时抵御骑兵冲击，亦可由精锐小队携行，用于夜袭、伏击。此外，”他拿起另一枚，指着引信部位，“若遇敌军箭雨，或需远程打击，亦可将其绑于箭杆之上，由强弓射出，虽精度稍差，却能覆盖更远距离。”
朱晖早已激动得大步走到场中，亲自捡起一块还烫手的破片，反复观看，又看了看那爆炸坑，猛地一拍大腿：“好东西！天大的好东西！刘尚书和陆郎中真是送来了及时雨！崔专员，你们立了大功！”
他立刻转身，对还在震惊中的众将吼道：“都看清楚了吗？此乃破敌利器！各营立刻选派最机灵、臂力最好的士卒，由崔专员的人负责教导，尽快熟练掌握！尤其是夜不收和选锋营，优先配发！”
“是！”众将轰然应诺，声音中充满了兴奋和迫不及待。
当晚，朱晖特意在总兵府设宴，款待崔溥一行。席间，老国公兴致极高，不断询问手雷的制造原理、使用技巧，对陆仁和西山的格物之学赞不绝口。崔溥也一一解答，言辞间对陆仁充满了敬佩。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忽然，一名哨兵浑身是血、踉跄着冲进大厅：“报——国公爷！紧急军情！西边三十里外的张家堡，遭大队鞑靼骑兵袭击，人数恐近千！正在烧杀抢掠！”
厅内气氛瞬间凝固！
朱晖猛地放下酒杯，脸上醉意全无，眼中杀机毕露：“好胆！真当我大明无人了吗？！传令！神机营左卫、骑兵营右卫即刻集结！随本帅出战！”
他目光扫过崔溥，忽然道：“崔专员！你带来的那批‘手雷’，可敢随军一试锋芒？”
崔溥站起身，肃然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好！”朱晖大吼，“调一箱手雷，随神机营行动！崔专员，你带人跟着，现场指导！”
马蹄如雷，火把如龙。大明边军精锐迅速出动，直扑张家堡。
赶到时，只见村庄已多处起火，哭喊声、狞笑声、兵刃碰撞声交织在一起。约八百余名鞑靼骑兵正分散在村落各处，肆意抢掠杀戮，显然并未料到明军会来得如此之快。
朱晖登高一望，立刻下令：“神机营！占据村东高地，火铳列阵！弓箭手掩护！骑兵两翼包抄，截断其后路！持手雷的选锋营小队，隐蔽接近至村口敌军聚集处，听号令投掷！”
命令迅速传达。鞑靼人也发现了明军，但他们仗着骑射优势，并不十分慌乱，一部分人呼喝着翻身上马，准备像往常一样，利用机动性冲击明军阵线，捞一把就走。
然而，这一次，他们失算了。
当数十骑鞑靼先锋叫嚣着冲向村口，即将进入弓箭射程时，只听明军阵中一声令下。
早已潜伏到位的选锋营士卒，在崔溥和工匠的指导下，猛地拉弦，将十几枚黑乎乎的手雷奋力投向冲锋的骑兵集群！
鞑靼骑兵看到空中飞来些小东西，还以为是石头或短矛，并未在意，甚至有人发出嘲弄的呼啸。
但下一秒——
“轰轰轰轰轰！！！”
一连串密集而恐怖的爆炸声在他们马蹄下、马群中猛然炸响！
刹那间，人仰马翻！火光迸射！致命的破片如同疾风骤雨般横扫四周！
战马的悲鸣、骑士的惨嚎瞬间取代了冲锋的呼啸！冲在最前面的二三十骑连人带马被炸得血肉模糊，后面的骑兵也被这从未见过的恐怖打击打得晕头转向，阵型大乱！
“放箭！”明军弓箭手趁机箭如雨下！
“神机营！齐射！”燧发枪的爆鸣声紧接着响起！
失去速度和阵型的骑兵，在火铳和弓箭的密集打击下，成了活靶子！
后续的鞑靼骑兵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打击彻底打懵了，搞不清明军用了什么妖法，惊恐之下，斗志全无，纷纷勒转马头想要逃跑。
但两翼包抄的明军骑兵已然杀到，截断了他们的退路。
战斗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围剿。
最终，这股近千人的鞑靼骑兵，被歼灭数百人，俘虏数百人，还有战马百余匹，余者溃散逃入黑夜。
更让朱晖惊喜的是，俘虏中竟有一名衣着不凡、惊魂未定的部落头领！
清扫战场时，看着那些被手雷炸得支离破碎的人马尸体，看着垂头丧气的俘虏，所有明军将士都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扬眉吐气！
朱晖抚摸着缴获的敌人头领的佩刀，对身旁的崔溥感慨道：“此雷真乃神兵天降！初战便建奇功！崔专员，回去定要替本帅，好好谢谢陆郎中！告诉他，大同将士，感谢他的这份‘年礼’！”
崔溥望着硝烟渐散的战场，心中亦是澎湃难平。
他深深体会到，格物之学所蕴含的力量，远非纸上谈兵，它是真真正正可以守护生命、扞卫疆土的实在之力。
边关的寒夜，因为这一声声惊雷，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冰冷刺骨。
而大明军队的战术手册，也自此悄然翻开了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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