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中一岁除。
永平侯府这个年，过得比往年任何一年都要……规矩。没有通宵达旦的宴饮，没有呼朋引伴的喧闹，甚至连世子赵珩那些狐朋狗友的拜年帖子，都被客气而坚定地挡在了府外。
赵珩穿着簇新的世子常服，跟在永平侯赵擎和沈芷萱身后，完成了一系列繁琐却必要的祭祖、朝贺流程。他举止得体，应对从容，虽偶有青涩，却再无往日那股令人侧目的轻浮之气。前来拜年的宗亲勋贵们看在眼里，惊疑之余，也不免暗自嘀咕：这永平侯世子，莫非真的转性了？
赵擎面上虽依旧严肃，但眼角眉梢那丝难以掩饰的舒展，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满意。连带着对沈芷萱这个儿媳，也难得地和颜悦色了几分。
沈芷萱依旧是一身清冷的色调，只在发间簪了那支赵珩在市集上买给她的木兰花苞玉簪，算是应景。她话不多，礼仪却无可挑剔，那份沉静的气度，反而让一些存心看热闹的人歇了心思。
年节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正月十五上元灯节刚过，沈芷萱便撤下了府内残余的喜庆装饰，恢复了往日肃穆。校场上的积雪被清扫干净，赵珩手腕脚踝上的沙袋重量又悄然增加了。
“年过完了。”沈芷萱的声音比化雪的天气更冷，“该收心了。”
新一轮更加严苛的训练，拉开了序幕。
这一次，沈芷萱开始将文武结合起来。她会在赵珩挥剑到力竭时，突然提问兵法要义；会在他蹲马步时，让他默诵策论文章；甚至在他拉弓瞄准的瞬间，冷不丁抛出时政难题，扰乱他心神。
“心不定，则剑不稳，箭必偏！”
“战场瞬息万变，岂容你慢慢思索？”
“为将者，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赵珩被她这种全方位、无死角的“折磨”搞得苦不堪言，精神时刻紧绷，常常是身体累到极限，大脑还要高速运转。好几次，他都在极度的疲惫和压力下，几乎控制不住脾气想要爆发，但一对上沈芷萱那双清冷如寒潭、仿佛能洞悉他所有脆弱和挣扎的眸子，那点火气便又生生憋了回去，化为更狠的一股劲，投入到下一次练习中。
他不能认输，尤其不能在她面前认输！
就在这种高压之下，赵珩自己都未察觉到，他的反应速度、专注力以及对身体和意志的掌控，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提升。那些曾经觉得晦涩难懂的兵法典故，在身体极限的疲惫下，反而变得清晰起来；那些需要绞尽脑汁的策论题目，在分心二用的逼迫下，竟也能迅速抓住关键。
这日，沈芷萱难得没有在校场或书房考校他，而是将他带到了侯府后园那片被积雪覆盖的演武山林中。
“今日不练招式，练应变。”沈芷萱指着地形复杂的山林，“一炷香内，找到我，或者，不被我找到。”
说完，她身影一晃，便如同鬼魅般融入了枯木与积雪之间，消失不见。
赵珩愣在原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山林，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脸上。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不是简单的捉迷藏，这是实战演练！沈芷萱的身手他再清楚不过，若是被她“找到”，下场绝不会好看。
他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雪地上的痕迹、树枝的颤动、风声的细微变化……所有被沈芷萱逼着训练出来的观察力和判断力，在此刻被运用到了极致。他像一只谨慎的狸猫，借助地形掩护，悄无声息地移动，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香在外面燃烧，他在林中与无形的压力对抗。有好几次，他几乎能感觉到沈芷萱就在附近，那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刮过他的后颈，让他汗毛倒竖，却又在她出手前险险避开。
最终，一炷香燃尽。赵珩虽未能“找到”沈芷萱，却也凭借谨慎和逐渐提升的危机意识，成功“不被找到”。
沈芷萱从一棵古树后转出，身上落着些许雪屑，神色依旧平淡，但看向赵珩的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几不可查的认可。
“尚可。”她吐出两个字。
赵珩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仅仅是“尚可”二字，竟让他生出一种比射中靶心还要强烈的成就感。
傍晚回到书房，赵珩摊开纸笔，准备完成今日的策论功课。题目是沈芷萱早就布置下的：“论漕运之弊与革新”。
若是几个月前，他看到这种题目只怕要头疼欲裂，东拉西扯也写不出个所以然。但此刻，他凝神思索片刻，回想起前世江南漕运种种积弊，以及沿途所见民生之多艰，再结合近日所读相关典籍邸报，竟觉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
他不再局限于华丽的辞藻，而是直指核心，从漕粮征收、运输损耗、官吏贪腐、河道淤塞等多个层面，层层剖析，并提出了一系列具体而大胆的革新设想，虽略显理想化，却逻辑清晰，切中时弊。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放下笔，长长舒了口气。一抬头，却发现沈芷萱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正静静地看着他刚写好的文章。
赵珩心里一紧，有些忐忑地看着她。
沈芷萱看得很快，目光扫过纸页，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直到看完，她才抬起头，看向赵珩，沉默了片刻。
就在赵珩以为又要迎来一顿批驳时，她却淡淡开口：
“见解独到，切中肯綮。虽略显稚嫩，然……已初具格局。”
赵珩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这是在夸他？
沈芷萱没有再多言，转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河防通议》，放在他桌上：“漕运之弊，根在河防。这个，拿去仔细研读。”
说完，她便离开了书房。
赵珩看着那本厚重的典籍，又看看自己刚刚写就、墨迹未干的策论，心中百感交集。没有藤条，没有冷语，只有一句平淡的认可和一本更深的书籍。
但这对他来说，却比任何奖赏都更珍贵。
他拿起那本《河防通议》，指尖拂过粗糙的书页，一种前所未有的、发自内心的求知欲和进取心，悄然滋长。
他知道，路还很长，也很艰难。
但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第一次觉得，这条被强行推上、布满荆棘的路，似乎……也并非走不通。
而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身后那个……冰冷又严苛，却一次次将他从泥潭中拽出来的女人。
赵珩握紧了手中的书，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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