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镇的日子在糖与药的交织中平稳流逝。
谭韫航的冷面药师名头越发响亮，甚至传到了百里之外的城镇，求药者往往需提前数月预约，并奉上令人咋舌的诊金。
他依旧深居简出，拒绝一切不必要的交际，将大多数时间投入到对药理的更深钻研和对小七无微不至的投喂中。
小七对此表示极度满意，体重与日俱增，几乎成了一只圆滚滚的黄色毛球，整日不是吃就是睡，偶尔在阳光好的院子里摊开肚皮晒太阳，生活乐无边。
它几乎快要忘记自己是个系统，也快要忘记那个叫林风的任务目标了。
然而，命运的丝线，似乎总在不经意间再次缠绕。
这日，谭韫航破例接了一位急症患者。是镇上一个进山采石时被巨石砸伤腿骨的青年，伤势极重，镇上的大夫都束手无策，言称除非请来传说中的冷面药师，否则必废无疑。
谭韫航看在对方家徒四壁、老母垂泪的份上，接了这诊。
处理过程极其繁琐，需要切开腐肉，正骨续筋，再以他特制的黑玉断续膏外敷内服，他耗费了大半日心神，才将青年从残疾的边缘拉回。
待送走千恩万谢的病患家属，已是夕阳西下。
谭韫航感到一阵罕见的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高度集中后的虚脱。他洗净手，拒绝了对方凑钱奉上的微薄诊金，只收下了一篮子自家种的普通草药作为报酬。
他需要一些最基础的、不带任何功利的劳动来放松紧绷的神经。
于是，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就着最后的天光，开始仔细分拣那篮子草药，将有用的留下，无用的剔除。
小七趴在他脚边，抱着半块杏仁酥，啃得正香。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马车声，以及一个中气十足、却又带着几分焦急的嗓音：
“请问，妙手回春谭药师可是住在此处？”
妙手回春？谭韫航微微蹙眉，他从未给自己起过如此浮夸的名号，这显然是外界以讹传讹。
他没起身，只是冷淡地应了一声：“何事？”
院门被推开，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快步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抬着一个担架，上面躺着一个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华服老者。
那管家看到院中坐着的人如此年轻俊美，气质却冷冽如冰，不由得愣了一下，但很快便焦急地说道：“谭药师！救命啊！我家老爷旧伤复发，呕血不止，昏迷了一天了！方圆百里的名医都请遍了，束手无策！听闻您医术通神，特来求救！诊金方面绝无问题！”
谭韫航的目光扫过担架上的老者，又落回手中的草药上，语气平淡：“今日已歇诊，另请高明。”
那管家一听，顿时急了，噗通一声竟跪了下来，磕头道：“谭药师！求您大发慈悲！我家老爷是清河镇林家的旁支长老，为人最是和善，若是，小人实在无法交代啊！”
清河镇林家五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谭韫航死寂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的手指正在剔除一株草药上的枯叶，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小七也停止了啃食杏仁酥，耳朵警惕地竖了起来。
那管家并未察觉异常，依旧苦苦哀求：“老爷这旧伤是多年前落下的，一直靠家中供奉的药师调养，本以为无碍了，谁知近日却突然恶化，那位药师姓苏，手段也是极好的，可这次也、也……”
苏？
谭韫航低垂的眼睫，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情绪。
原来，是她在调养。
看来，她确实做得很好，好到已经能负责林家旁支长老的健康了。
那他呢，他是否也曾需要她的帮助？
一种冰冷的、尖锐的刺痛感，毫无预兆地再次袭上心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早已麻木。
原来并没有，那根刺只是深深埋进了肉里，稍一触碰，便痛彻心扉。
他看着手中那株被掐出汁液的草药，沉默了足足十几秒。
久到那管家几乎绝望。
久到小七都担心地扒拉了一下他的裤脚。
然后，他缓缓站起身，将手中的草药丢回篮子里，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
“抬进来。”
管家喜出望外，连忙招呼小厮将老者抬进屋内。
谭韫航净手，点燃酒精灯，取出银针和刀具，他的动作依旧稳定、精准、高效，如同最精密的仪器。
但跟了他这么久的小七，却敏锐地察觉到，宿主周身的气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那是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将所有情绪压榨到极致的冰冷。
他仔细检查了老者的伤势，是陈年内伤叠加郁结于心导致的经脉逆行，情况确实凶险。他行针如飞，以内息引导淤血，又开了方子让管家立刻去抓药煎熬。
整个过程，他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老者呕出几口淤血，呼吸逐渐平稳，脸色也恢复了些许红润，谭韫航才收起工具。
“无性命之忧了，按方调养半月即可。”他淡淡交代，开始清洗工具，下达逐客令。
管家千恩万谢，留下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带着苏醒过来的老者离去。
小院再次恢复寂静。
谭韫航站在水盆边，一遍遍地搓洗着双手，仿佛要洗掉什么看不见的污秽。夕阳彻底沉入山后，暮色笼罩下来，将他挺拔却孤寂的身影吞没。
小七蹭到他脚边，小声问：【宿主，你没事吧？】
谭韫航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起头，望向清河镇的方向，夜色浓重，什么也看不见。
但有些东西，一旦被勾起，便再也无法轻易压下。
那些被糖衣精心包裹的、刻意遗忘的记忆和情绪，如同挣脱了束缚的幽灵，再次于这寂静的院落里，无声地喧嚣起来。
他忽然觉得很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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