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城方向映透夜空的火光,如同被浓墨浸透的烙铁,在厚重夜雾中逐渐黯淡、模糊,最终只余下一点遥远而狰狞的橘色残影。苏夜的脚步踉跄,每一次作战靴踏在废墟的碎石上,都发出骨骼摩擦般的“咔嚓”声,牵扯着胸口的创伤,细密的冷汗沿着她苍白的额角滑落。
碎忆刀的刀鞘上,暗红近黑的血迹已然凝固,分不清源自何人。怀中的三块核心记忆碎片紧贴着肋骨,如同三颗滚烫的、搏动的心脏,随着她艰难的呼吸起伏,与指尖那道浅淡却坚韧的印记遥相呼应,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共鸣嗡鸣。
母亲的日记被她死死攥在掌心,皮质封面被汗水和血污浸染得发暗,边缘磨损处绽开的棉线,脆弱得像一张兜不住沉重真相的蛛网。
不知奔行了多久,直到肺腑间如同塞满了燃烧的炭砾,她才猛地扶住一截从废墟中刺出的、锈迹斑斑的钢筋,剧烈地呛咳喘息。夜风穿梭于断壁残垣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啸,其间夹杂着远方噬忆者模糊而饥渴的嚎叫,如同不祥的预言在黑暗中回荡。
就在这时,指尖的印记传来一阵微弱的悸动。
并非灼痛,而是一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牵引,仿佛黑暗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拽了她一下。苏夜猛地抬头,循着这股奇异的感觉望去——
在废墟层叠的褶皱深处,一点暖黄、微弱却异常坚定的光芒,如同永不熄灭的星辰,在灰黑死寂的夜色中静静悬浮。
是空白当铺。
一种近乎本能的驱使,让她朝着那点微光挪动脚步。伤口的剧痛、内心的混乱漩涡、身后无形的追兵阴影,在靠近当铺那无形的领域时,竟奇异地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隔绝。汹涌而至的,只剩下足以淹没一切感官的、沉重的疲惫。
当铺的门,依旧是那道被月光晕开的、模糊的墨色轮廓。苏夜没有迟疑,也没有像往常那般警惕审视,只是伸出沾满尘灰与血污的手,轻轻向前一推。
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熟悉的暖黄灯光如同温热的潮水,瞬间包裹了她,带着旧木、尘埃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安宁气息,熟悉得让她鼻腔陡然一酸。无依旧坐在柜台之后,黑色风衣的领口随意敞着,左臂手肘支在桌面,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那本空白的笔记本,发出规律而单调的轻响。
听到门扉开合的微响,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苏夜身上——掠过她沾满灰土与干涸血痕的脸颊,扫过她作战服胸口那片被暗色浸透的布料,最后定格在她怀中紧紧护着的物事上。
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有一片深海般的沉寂。
“坐。”他下颌微抬,示意柜台对面那张蒙尘的旧椅。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直,却奇异地像一块沉重的锚,暂时稳住了她漂泊无依的心神。
苏夜没有客套。她拖着灌铅般的双腿走过去,拉开椅子,重重跌坐下去。身体放松的瞬间,胸口的剧痛如同被重新撕裂,让她猛地吸了一口冷气,额头的冷汗大颗滚落,砸在柜台的木质表面,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无的视线落在她胸前的伤处,停顿了数息。然后,他探手从柜台下取出一个素白的小瓷瓶,无声地推到她面前。“涂上。”他言简意赅,“蝶轮实验室的‘清瘴膏’,比焚城的土方管用。”
苏夜拿起瓷瓶,拔掉软木塞。一股沁凉纯净的草木清气逸散出来,与她身上沾染的、植物燃烧后的焦香有几分相似,却又剔除了杂质,更显纯粹。她没有立刻动作,只是紧紧攥着冰凉的瓷瓶,目光如炬地看向无:“你早知如此,对么?知晓我会与祖父反目,知晓我能拿到碎片,知晓我最终……会逃到这里。”
无没有否认。他拿起那支银灰色的钢笔,笔尖在空白的纸页上轻轻一划。一道浅淡的墨迹随之浮现:
**【记忆之河,流向既定,比命运更无改易。】**
“流向?”苏夜唇角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她解开作战服上沾染血污的扣子,露出胸口那道狰狞的伤口——边缘泛着诡异的暗色,如同被污染的墨水晕染,正是被祖父操控的、附着记忆之毒的书页所伤。“这便是你说的交易?用我的亲情与信仰,换取这几块冰冷的碎片?”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轻颤,眼眶泛红,却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
无的目光在她胸口的暗色伤痕上停留片刻,又移到她手中的瓷瓶上,沉默了几息。“清瘴膏可中和记忆污染。”他语气依旧无波,“至于交易,你可随时中止。”
“中止?”苏夜攥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如何中止?将碎片还给一具冰冷的尸体?还是装作懵懂无知,回到焚城继续做那个被谎言豢养的‘少主’?”
无没有回答。他将那本摊开的空白笔记本推到苏夜面前。纸页上并无字迹,只有一个用极淡墨线勾勒的图案——依稀是一张地图的轮廓,中心位置,一个微小的蝶轮符号清晰可见。
“这是……”苏夜的呼吸骤然一窒。
“蝶轮实验室的旧址。”无的声音低沉,钢笔尖在那蝶轮符号旁轻轻一点,“亦即,你母亲日记中所指,‘无的起源之地’。”
苏夜猛地抬头,心脏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她几乎是颤抖着掏出母亲的日记,翻到最后一页那张潦草的地图,急切地与笔记本上的图案对比——绘制风格迥异,但那蜿蜒的轮廓,尤其是核心处那个蝶轮标记,几乎分毫不差!
“那里……真的藏着最后一块碎片?”她的声音因紧张与希冀而紧绷。
“不知。”无的回答坦诚得近乎冷酷,“但那里……有我遗失的过往。”
苏夜怔住了。她凝视着无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那潭水深处,似乎有一丝极细微的涟漪漾开,如同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你的……记忆?”
“嗯。”无的指尖轻轻抚过笔记本上的蝶轮符号,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我苏醒时,脑海中只有这个符号,和一个模糊的方位。空白当铺在此显现,并非偶然——它在等待我记起归途。”
苏夜的目光落在他手背上那道齿轮与蝶翼交织的陈旧疤痕上,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你与蝶轮实验室的关联,绝非‘学生’那般简单,对么?”她追问,“你是……实验体?还是……”
“不知。”无再次摇头,语气平静得像在叙述旁人的故事,“但核心碎片会吸引我,你的印记会与我共鸣。这足以证明,我与它,与你母亲……存在着更深的羁绊。”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苏夜怀中的方向:“将碎片置于纸上。”
苏夜略一迟疑,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三块温热的菱形碎片取出,轻轻放置在笔记本的地图之上。碎片甫一接触纸面,便如同被无形的磁力吸附,牢牢贴合。柔和的红光自碎片内部亮起,如同苏醒的脉搏。与此同时,笔记本上那淡墨勾勒的地图仿佛活了过来!线条开始流动、延展、细化,清晰地描绘出一条蜿蜒曲折的路径——穿越危机四伏的“蚀骨沼泽”,绕过令人闻之色变的“空壳巢穴”,最终指向烬土极北那片被永恒冰封的绝域——蝶轮实验室旧址。
“极北冰原……”苏夜低语,这个名字曾在焚城尘封的古籍中出现,代表着烬土最严酷、最死寂的禁区,传说连噬忆者都无法在那片冰寒中生存。
“碎片在指引方向。”无的声音将她从凛冽的想象中拉回,“它们渴望着……重聚。”
苏夜看着纸页上散发红光的碎片,又望向无那平静得近乎漠然的侧脸。一种宿命般的缠绕感油然而生。他们都在追寻一个答案,她为母亲与焚城的过往,他为自身失落的根源。
“你要去那里?”她问。
“嗯。”
“何时启程?”
“待你伤愈。”无的目光落回她胸口的伤处,“蚀骨沼泽中的‘腐忆菌’,嗜血如命。”
苏夜低头,看着那道被暗色侵蚀的伤口。她拿起瓷瓶,挤出一点莹白的膏体,小心翼翼地涂抹上去。膏体触及皮肤的刹那,带来一阵清凉的刺痛,随即化作舒缓的暖流,胸口的憋闷与灼痛感迅速消减,连指尖印记的共鸣也奇异地变得温顺柔和了些许。
“多谢。”她低声吐出两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
无没有回应。他收回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当铺外,灰黑色的“烬雨”又开始无声飘落,细密的雨丝敲打在布满尘垢的窗玻璃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某种温柔的低语。
苏夜向后靠进椅背,沉重的疲惫终于如潮水般彻底淹没了她。她望着柜台后那道沉默的身影,望着暖黄灯光下悬浮游动的微尘,望着笔记本上那三块散发着脉动红光的碎片……忽然觉得,在这个充斥着谎言与伤痛的烬土世界,或许仍有值得她跋涉追寻之物。
譬如沉埋的真相。
譬如……眼前这个连自身存在都成谜的男人,究竟背负着怎样被遗忘的过往。
她缓缓合上眼睑,将母亲的日记小心翼翼地、珍重万分地贴回胸口,与那三块温热的碎片相依。伤处仍在隐隐作痛,但心中那块因背叛与杀戮而凝结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当铺外的雨声愈发清晰,如同一曲冗长而低回的安魂曲。
而极北冰原那呼啸的风雪,已在无声地等待他们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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