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如同一面冰镜,既能映照真相,也会显露出我们最不愿面对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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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封研究所的大门发出干涩的“吱呀”长响,如同千年冻骨在呻吟。门启的刹那,一股较外界冰尘更为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铁锈与记忆结晶的甜腥气——并非鲜活的腥味,而是被长久冰封的陈腐气息,宛若一柄沉于冰海深处的利刃,终被重见天日。
陈默率先踏入,足下传来“咔”的轻响。非是冰裂,而是碾碎了一层薄薄的记忆结晶。碎片中飘出半段画面:有人正拖地,拖布沾染淡金色液体(是苏清瑶的记忆能量),拖地者身着白大褂,袖口露出半截手腕,手背上……有一块与陈默完全相同的齿轮疤痕,唯纹路更为完整,未有缺齿。
“是陈谦。”苏夜的碎忆刀在鞘中剧烈震颤。刀身映出的冰蓝光芒中,那只拖地的手蓦然抬起,指尖凝聚着极淡的红光,与陈默掌心的光流同源,却红得暗沉,如淬墨色,“他的齿轮印记是完整的。”
陈默未语。目光扫过研究所前厅,心脏似被寒气攥紧——此处过于“洁净”。无冰骸爪痕,无记忆污染的黑雾,连仪器上的霜层都均匀覆盖,似有人定期拂拭。最内的实验台旁,甚至摆着一张半拉开的椅子,椅背搭着件叠放整齐的白大褂,袖口别有一支冻硬的钢笔,笔帽沾着未干的蓝墨水(记忆记录专用颜料),恍若主人刚刚离去。
“他未曾离开。”陈默指尖拂过实验台面。台面覆着薄冰,冰下压着一本实验日志,封面书“记忆进化计划·终章”,字迹凌厉,与苏清瑶柔缓笔锋截然不同,却与陈默无意识书写“默”字时的收笔极为相似。齿轮疤痕骤然发烫,冰下的日志页竟透出淡红微光,似在回应他的触碰。
苏夜行至另一侧置物架前。架上陈列数十记忆容器,皆以冰布包裹,容器外标签已冻至发脆,可辨“实验体37号·红”“实验体42号·清”——“红”指红夫人,“清”为苏清瑶。她拈起标“清”的容器,冰布触到碎忆刀鞘即融,容器中飘出一段苏夜未曾见过的记忆:
苏清瑶坐于实验台前书写日志,陈谦立其身后,手持一枚齿轮模型(与陈默心口那块完全相同,唯无血迹),声冷如冰:“姐,你仍在修改参数?进化计划必须加速,外界污染已吞噬三个聚居地。”苏清瑶未回头,笔尖微顿:“阿谦,以活人为‘记忆载体’是谬误,红丫头已被记忆碎片侵蚀得半疯……”“那是她孱弱。”陈谦打断她,指尖红光落于容器上,“待我们寻得‘完美载体’,众人皆可进化出屏障——譬如阿默,他的齿轮印记天生可引导核心记忆。”
记忆画面至此凝固,容器突然发烫,苏夜险些脱手——画面中陈谦的目光落在苏清瑶后颈,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冰冷,如在审视一件“未完成的载体”。
“他想将母亲作为载体?”苏夜声音发颤。碎忆刀自行弹出鞘半寸,刀身冰蓝映出容器深处画面:苏清瑶将一枚记忆结晶藏入实验台夹层,结晶内裹着半片玉兰花,“那是……母亲预留的反制之物!”
陈默正以红光融解实验日志上的冰层。日志纸页冻至发脆,翻页时脱落半张,其上字迹却愈发清晰:“12月7日,阿默的齿轮印记开始排斥污染,乃天生的‘净化锚’。清瑶姐仍反对以他为核心,妇人之仁。”“12月15日,红的记忆屏障崩溃,她竟暗中篡改吞噬器程序,欲毁所有核心记忆——废物。”“12月21日,清瑶姐将‘进化核心’藏匿,她欲毁计划……必须取得核心,即便杀了她。”
末句“即便杀了她”的字迹被划破,似书写时笔尖骤然停顿,纸页留有一道浅浅指甲印——是苏清瑶的指甲,她当时应在近旁,目睹了此言。
陈默指尖停于“杀了她”三字之上,齿轮疤痕痛如撕裂。脑中蓦然炸开一段完整记忆,非是碎片,而是连贯画面:
实验室灯光摇曳,苏清瑶倒卧在地,胸口插着一块齿轮碎片(是陈谦手中模型缺失的一角)。陈谦立于其侧,手持那枚藏于夹层的记忆结晶(苏清瑶的“进化核心”),面色惨白如纸:“姐,我非有意……你将核心予我,我能救你……”苏清瑶未理他,只抬手伸向陈默的方向——彼时陈默正蜷缩实验台下,惊惧失声,手中紧攥苏清瑶编织一半的玉兰花环。
“阿默……快走……”苏清瑶声若游丝,指尖淡金光流骤然迸发,非为攻击陈谦,而是将陈默推向安全通道。陈谦怒吼“勿碰他!”,探手欲抓陈默,却被苏清瑶以最后气力缠住——她的记忆能量与陈谦的红光悍然相撞,实验室仪器瞬间失控,记忆容器接连爆裂,污染记忆与净化能量混杂,引爆了那场“记忆灾变”。
画面至此戛然而止。陈默踉跄后退,撞上身后座椅。椅子倒地发出轰响,打破前厅死寂。他终于明了自己遗忘过往之由——非爆炸所致,而是苏清瑶最后那道光辉,她有意洗去了他的记忆,恐陈谦找到他,将他变为“完美载体”。
“她是为护你。”苏夜扶住他手臂,指尖触到他手背冷汗。她亦窥见那段记忆,苏清瑶推开陈默时,眼中光华较记忆土壤的金辉更为温暖,“她知陈谦欲得你齿轮印记,怕你沦为工具。”
陈默沉默。他俯身拾起实验日志,翻至末页。页角粘着一片干枯玉兰花瓣,是苏清瑶编花环时遗落。花瓣之下,有一行极淡字迹,是以苏清瑶之血书写:“阿默,勿恨你兄。他只是……被‘完美’蒙蔽了眼。”
“咔哒。”
身后蓦然传来轻响。研究所大门自行闭合,门缝外的冰尘被隔绝,前厅瞬间静得可闻仪器融冰的滴水声。陈默猛然回首,左手红光瞬间凝聚——实验台后的阴影中,立着一个白大褂身影,手背上的齿轮印记于暗处泛着淡红微光,与记忆画面中的陈谦毫无二致。
“你终于记起来了,阿默。”人影自阴影中步出。他较陈默略高,面容几乎是其复刻,唯眼角多一道细疤(灾变时被记忆碎片所划),眼神却不似记忆中冰冷,反带着一种松弛的笑意,“我等候此日,已近十年。”
陈默的红光直指其咽喉:“是你杀了她。”声音颤抖得厉害,非因恐惧,而是恨与痛交织,如吞冰碴。
陈谦未躲,反向前半步,任红光触及肌肤:“是,亦不是。”他抬手,指尖红光落于陈默手背疤痕,疤痕缺失的那齿忽泛暖意,似将被补全,“姐是为护你才挡在我身前。那场爆炸后,我寻她五年,只觅得一块染血的记忆结晶……”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结晶,与苏夜手中的“清”容器碎片拼合,正成完整的“进化核心”,“我一直在等你归来,我们一同……完成她未竟之事。”
“完成什么?以活人为载体?”苏夜的碎忆刀指向陈谦,刀身冰蓝锐利刺目,“你将红夫人充作实验体,以冰骸为守卫,甚至欲将阿默变为你的‘工具’,这便是你所谓的‘完成’?”
陈谦目光落于苏夜身上,微微一笑:“苏夜?清瑶姐之女。你母亲所留反制芯在你身上吧?就在你耳后——红丫头当年总说,清瑶姐最疼你,将‘恒念根’予了你。”他未接苏夜之言,只看向陈默,眼神稍软,“阿默,进化计划无错。你看外界冰骸,看新穹市的污染,唯‘完美载体’可使人类存续。清瑶姐所惧非是计划,是我急于求成……如今有你助我,我们可以徐徐图之。”
陈默的红光微颤。他望着陈谦手背上完整的齿轮印记,又低头看自己缺失的疤痕——苏清瑶的血字在脑中灼烧:“勿恨你兄”。可记忆中苏清瑶倒下的画面更为清晰,她指尖光流推开他时的温度,仍烙印心口。
“我不会助你。”陈默声线终稳,红光后撤半寸,不再指喉,“她所求非是进化,是活着——携核心记忆,纵使痛苦亦能活下去的那种。”
陈谦脸上笑意淡去。他抬手,指尖红光骤然暴涨,非攻陈默,而是击向侧旁置物架。架上记忆容器纷纷坠落,摔地迸裂为冰碴,内里记忆碎片涌出,非是红夫人或苏清瑶的,而是无数陌生面孔——皆是被他作为“实验体”的幸存者,碎片中的他们睁着双眼,空洞无焦,如被抽走魂魄的空壳。
“你看。”陈谦声冷下来,“若无进化,他们便如此。污染将吞噬所有人的核心记忆,最终连‘痛’都无法记取。”他的红光裹住一块碎片,其中人脸忽然蠕动,对陈默垂泪:“救我……我想记起女儿的名字……”
陈默的齿轮疤痕剧痛骤起。他认出这张脸——是新穹市那抱婴女子的丈夫,科考队员,此前被冰骸吞噬记忆,他们曾以核心记忆净化其灵魂。而今,他的记忆碎片竟被陈谦藏于此地,成为“失败品”的标本。
“你将净化的灵魂又抓回来了?”陈默的红光瞬间染为深紫,是愤怒至极的色泽,“你根本无意完成计划,你是欲成为所有记忆的主宰!”
陈谦未否认。他后退一步,身后阴影中蓦然亮起数道红光——是藏于研究所深处的“记忆囚笼”,每只笼中皆关着一名被抽取核心记忆的幸存者,与置物架上的碎片对应。“我为主宰,总胜于沦为污染养料。”他声带狂热,“阿默,你手背疤痕缺了一块,正可以我的补全。我们兄弟合为一体,便是完美载体,届时……”
“届时你将被记忆吞噬,化为较噬忆者更可怖的怪物。”苏夜蓦然开口。她怀中的“进化核心”结晶突然亮起,淡金光流顺臂而上,于其掌心凝成半朵玉兰花——是苏清瑶的记忆在回应,“我母亲所留反制芯非为杀你,是为令你看清:无人可至‘完美’,纵是记忆亦不能。”
陈谦面色骤变。指尖红光猛地刺向苏夜,却被陈默的深紫红光阻于其间。两道红光悍然相撞,发出刺耳尖啸,前厅冰层开始融化,露出其下镌刻的巨型齿轮阵——是陈谦备下的“合魂阵”,只需兄弟之血滴落阵眼,便可完成“补疤”。
阵眼之位,正刻着苏清瑶的名字。
陈默望着阵眼上的名字,深紫红光忽淡几分。他想起苏清瑶血字中的“勿恨”,想起记忆中陈谦吼着“我能救你”时的慌乱,心中冰垒忽融一角——非是原谅,而是顿悟:陈谦的执念,与顾老狗的麻痹、红夫人的清空如出一辙,皆因恐惧,惧失去,惧无可挽救。
“哥。”陈默首次吐出此字,声轻却令陈谦动作骤止,“她不在此阵眼中。她在记忆土壤里,在那些萌发的根须中,在每个欲记起名字的人心里。”
陈谦的红光颤动。他望着陈默手背疤痕,又看向阵眼上的名字眼中狂热渐褪,只余茫然,如迷途孩童。
就在此时,研究所深处传来“轰隆”闷响——是记忆囚笼的锁被开启,那些被囚的幸存者灵魂顺根须之网向外奔逃,朝记忆土壤方向飘去。陈谦猛然回首,眼中茫然化为惊怒:“何人所作?”
苏夜的碎忆刀鞘上,沾着一片新落的玉兰花瓣——是方才核心结晶亮起时飘落的,花瓣下藏着一枚极微小的记忆装置,是苏清瑶预留的“放魂器”,一直嵌于结晶内。
“是我母亲。”苏夜望向陈谦,声线平稳,“她早算定你会囚禁他们,也算定……阿默会令你停手。”
陈谦的红光彻底消散。他望着那些飘向门外的灵魂碎片,又看向陈默手背疤痕,忽然笑了,笑声带着泣音:“姐……终究是你更懂记忆啊……”
前厅冰层融速更快,阵眼上的名字被水洇湿,渐趋模糊。陈默的深紫红光亦淡去,只余柔和暖红,轻轻落于陈谦手背——那里完整的齿轮印记,正逐渐变得透明,似欲融于冰中。
然无人察觉,陈谦后退时,指尖悄然触过阵眼旁的暗格。格内藏着一枚沾染黑污染的记忆结晶,正随冰融,缓缓向阵眼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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