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夜雨,连绵不绝。
刘石孙立于北固山下第三十六亭前,蓑衣覆肩,发丝如铁线般紧贴额角。
他身后是蜿蜒百里的民路,三十六座简陋草亭沿驿道而设,每亭皆有百姓轮值守夜,为往来信使、屯田工匠、军情探子供茶送饭,不取分文。
此路无名,却已贯通江淮要冲;无人下令,却比官道更通人心。
忽闻马蹄破雨而来,两名差役自临安方向疾驰而至,面带寒霜,手中捧诏。
其中一人跃下马背,将一纸黄帛拍于亭柱之上,墨迹淋漓未干,字字如刀:“私通北道者,族诛。”
四周农人聚观,神色凝重,有人欲上前撕毁,却被刘石孙抬手止住。
“不撕。”他声音低沉,却稳如磐石,“让它贴着。”
差役冷笑而去,马蹄踏碎水镜,远遁于风雨之中。
当夜,雷鸣裂空,电光如龙蛇游走天际。
狂风卷起亭檐茅草,湖水倒灌沟渠。
那老槐树在亭边伫立百年,树皮皲裂如战甲残片,此刻竟发出一声闷响——自根部裂开一道深缝,土中金脉翻涌而出,似有活物奔行地下。
奇异的是,那诏书虽被钉于树干,竟未随风飘落,反被自地底升起的金色细丝缓缓缠绕,如同蛛网缚蝶。
一道惊雷劈下,正中树冠!
翌日清晨,差役再至,欲铲除此“逆诏”,却见眼前景象令人魂悸:整张诏书已被蚀去大半,朱批与正文尽数模糊溃散,唯“北道”二字清晰如初,仿佛天工雕琢,嵌入树纹之间。
更有无数金丝自裂缝钻出,触之则缠手难脱,鞭抽不断,杖击反折。
一名兵卒怒而挥斧,斧刃刚近树身,忽从中断裂,断口泛着诡异青光。
围观老妇拾起一角残帛,眯眼细看,忽纵声而笑:“这字不是我们撕的,是天不让它说!”
众皆默然,继而悄然跪拜。
与此同时,赣南“带湖遗耕”社外尘土飞扬。
州府巡边兵卒列队压境,手持禁令木牌,上书“奉旨禁屯,违者流徙”。
带队校尉高声宣读,声震四野。
张阿艾立于田头,赤脚踩泥,鱼叉拄地。
他身后数百农人静立不动,目光直视前方,如同大地本身不肯退让。
“奉诏禁屯!”校尉再喝,声犹未落,手中木牌忽地“咔”然裂响——自中央裂为两半,裂痕诡异地勾连成四个新字:“屯田复国”。
全场死寂。
校尉大骇,欲举火焚牌。
火折子一点,焰苗竟逆风扑向其袖口,顷刻烧灼臂膀。
他惨叫甩手,火势却自行熄灭,只余焦黑残牌仍在掌心,那“复国”二字隐隐发红,似有血光流转。
农人们仍不言不语,只由一位老者接过残牌,深深插入田垄之中,宛如立下界碑。
张阿艾缓步上前,以鱼叉轻叩地面,声若寒泉滴石:“诏可裂,心不可封。”
话音落下,远处山岗上,三十七个孩童同时点燃松脂火把,排成一行,遥遥呼应。
而在洞庭湖心,九座浮台暗合北斗阵势,乃周大橹之孙依祖传《水战图》所布,用以标记航道、埋设暗桩、接应未来舟师。
每台中央燃一盏青铜古灯,灯火长明不灭,映照湖波如星河倒悬。
某夜五更,禁军乘艨艟而来,携巨铁网,欲一举摧毁“妖灯”,断绝民间结社之基。
网撒之下,触灯刹那,竟发出龙吟般嗡鸣!
铁网瞬间熔化,化作赤红铁水坠入湖中,落地不散,反凝成九枚箭头,沉入湖底,排列成一个巨大的“辛”字,正对京口方向。
船上将士无不战栗,舵手失声:“湖有神物!速退!”
少年立于岸边礁石之上,望着水中倒影,久久不语。
良久,命人潜渊取回一枚箭头,熔于炉火,铸为令箭,悬于中军帐顶。
风吹帷动,令箭微颤,发出清越之声。
他轻声道:“他们的铁,成了我们的令。”
千里之外,临安城南,古寺钟声悠悠。
辛小禾负手立于大相国寺外石阶之下,衣袍微湿,怀中紧贴一本薄册——《州学志》副本,录尽天下寒士志节,尤载那些因言获罪、贬谪乡野的忠直之士。
他知道,传灯会已成,民路既通,灯火已连成原野上的河。
但他也知,宫门依旧紧闭,圣意尚在犹豫。
雨停了,晨雾弥漫。
他将册子交予一位游方僧人,藏入经匣,低语几句。
僧人不解,只觉此书沉重异常,似载千钧之誓。
辛小禾转身离去,身影渐隐于街巷深处。
寺中老僧拈香入殿,夜诵《金刚经》。
烛火摇曳间,经匣微启,一页纸角悄然滑出,墨字隐约可见: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万姓共有之器……”江汉雨歇,晨光未启,临安城外雾如轻纱,覆着千门万户的沉寂。
辛小禾立于南门外石桥之上,衣襟犹带夜露湿气,目光却如刃,直刺宫阙深处。
是夜,大相国寺钟声落定,万籁俱寂。
老僧燃香礼佛,翻动经卷,忽觉手中《金刚经》无端发热,纸页自行翻动,沙沙如风扫落叶。
他惊愕住手,却见经书竟停在夹层中的《民路图》一页。
油灯忽颤,一滴灯油坠下,不落案几,反悬空中,缓缓凝形——四个古篆赫然成字:“天命在民”,墨色似血,光晕微动,旋即消散。
老僧跌坐蒲团,冷汗透背,欲掩卷避祸,却发现经文再不能合拢。
窗外风起,檐铃无序作响,仿佛天地同鸣。
翌日,市井哗然。
“宫中藏书自显天意!”流言如野火燎原,自茶肆酒坊蔓延至朝堂耳目。
有说先贤托梦,有言神佛降谕,更有士子窃议:“君权天授,然天意岂独系于九重?今民志成炬,岂是诏令所能熄?”
辛小禾闻之,不喜亦不惊。
他知,火已烧至帝王心上,只差那一缕风。
当夜,内廷深处烛影摇红。
小内侍捧茶入殿,见孝宗独坐御案前,眉峰紧锁,手中正摊开一本旧册——正是那部不知何时流入宫禁的《州学志》。
朱笔悬于“民请复路”条目之上,久久不下。
批语空白,唯余一点殷红欲滴,似心力交瘁,又似千钧难落。
忽然,殿中无风自动。
案上卷宗层层掀开,纸页翻飞如蝶,最终停在《美芹十论》末页。
那纸角竟自行卷起,微微翘立,宛如有人伸手指向苍穹。
小内侍屏息退至角落,指尖触到地砖松动处。
他犹豫片刻,悄然启开一块青砖——其下竟藏一盏陶制小灯,灯火幽蓝,焰心却不映人脸,反浮现出千里之外的景象:
北固山下,三十六亭旗幡自扬,虽无人语,却似万民列阵;
赣南山野,田垄如棋局布列,犁痕深处,隐隐有兵戈之象;
洞庭湖心,九灯连星,水底“辛”字熠熠生辉,如军符召魂;
而贯穿南北的民路,竟在灯影中化作一道金线,蜿蜒如龙,直抵临安城下!
四象合一,天地共鸣。
小内侍双膝发软,却强撑不动,闭目低语,声若游丝:“诏未下,路已断;心已决,天已开……”
风穿殿脊,灯影暴涨,恍如千万人同声低吼,无声胜有声。
而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北固山老槐残诏之下,泥泞未干。
远处马蹄声再度响起——又有差役携新诏而来,怀中火种已燃,誓要焚尽这“逆天之碑”。
刘石孙静立亭前,蓑衣垂地,目光落在那尚未完全熄灭的陶灯余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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