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张月琴就听见院外有人说话。她打开门,王家女人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篮子,后面还跟着几个村民。
“张医生,我们来听安排。”女人说,“你说咋做,我们就咋做。”
张月琴看了眼她们身后的路,土道上已有几处脚印,晨风卷着灰扑在墙根。她点点头,转身回屋取了个大陶盆,又从灶台边端出一锅刚煮开的药渣水。
“先从这开始。”她把盆放在院中石台上,“衣服、被单,都拿过来泡。这水熬过药,能去病气。”
没人动。有个男人小声嘀咕:“洗了也没用,井水都停了,哪来的干净水?”
张月琴没答话,只拿起一双病人换下的袜子,扔进黑乎乎的药汤里。她用木棍搅了搅,果然有絮状物浮上来。她捞起袜子,拧出的水已变浑浊。
“看清楚了吗?”她说,“脏东西就在里面。泡一个时辰,再用清水冲两遍,晒到太阳底下。”
李家女人蹲下身摸了摸盆边,烫得缩了手。她抬头问:“我家那床老棉被,盖了十年了,也得洗?”
“必须洗。”
“可那是嫁妆……”
“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人群静了一瞬。接着,有人转身跑了,是赵家媳妇。不到一刻钟,她抱着一床蓝布被子回来,直接扔进盆里。
“洗!我不信命,我信您!”
这一声像敲开了什么。陆续有人回家取衣物,有老人拄着拐送来孙子睡过的褥子。张月琴站在盆边,一件件检查,该剪破缝线的就剪,该重煮的就重新加热。
她额头发湿,说话多了嗓子发干,但没停下。
中午前,第一批衣物处理完。她带着三名妇女抬着桶,往村东走。那里有猪圈和粪堆,苍蝇成团。
“疫从脏处起。”她说,“清不干净,病就断不了。”
她从竹篮里取出石灰粉,亲手撒在粪坑四周。白粉落下去,发出轻微的嘶响。她教大家把石灰兑水,刷墙、泼地、浇门槛。有个年轻人嫌味呛,捂着鼻子往后退。
她递过去一把刷子:“你不想家人发烧呕吐,就得干这个。”
那人接过,低头刷了起来。
下午两点,主道口支起了三座木棚。张月琴领着两个年轻媳妇钉好“防疫值守”布条,又摆上小桌和登记本。她把温度计交给轮值的人,手把手教她们怎么夹、怎么看数。
“超过三十七度五,不准进村。”她说,“谁都不行。”
“要是亲戚呢?”有人问。
“亲戚也不行。想活命,就得守规矩。”
刚设好点,就有个孩子跑来,脸通红,喘得厉害。量了体温,三十八度二。张月琴立刻让家属带回去隔离,不准出门,窗户必须开着。
傍晚时分,消息传开。原来真拦下了发热的,而且还是村长的外孙。
“张医生不怕事。”有人说。
“她是为咱们好。”另一个接话。
天快黑时,石灰剩最后半包。几个家庭围上来争,都说自己家情况特殊,得多拿点。
张月琴把石灰收进罐子,当众倒进大锅加水熬煮。她拿勺搅匀,按户分装,每家一小碗。
“不是谁抢得多就安全。”她说,“是每一家都做到位,全村才安全。”
没人再吵。
第二天一早,她在村中空地站定,手里拿着扫帚。
“我扫第一家。”她说,“你们跟第二家。”
她走向最西头那户,门板歪斜,门前堆着柴草和烂菜叶。她弯腰捡起一块臭掉的冬瓜,扔进筐里。然后开始扫地,一寸一寸往前推。
身后没人动。
扫到第三户门口时,李家男人拎着扫把出来了。他一句话没说,蹲下就开始清理门槛下的泥块。
接着是赵家媳妇,提着水桶泼地。
再后来,整条街响起扫帚刮地的声音。尘土扬起来,在夕阳下飘成一片淡黄。孩子们也来了,拿小树枝扒沟里的杂物。
张月琴走到东头,腿有些沉。她靠墙歇了片刻,抬头看,各家屋顶都在冒烟,是烧热水的迹象。她知道,他们在煮碗筷、烫毛巾。
她回到检查点,翻看登记簿。今天进出七人,体温全部正常。她合上本子,轻轻放在桌上。
有人递来湿毛巾,她摇头。又有人端水,她只接过一杯温的,喝了几口就放下。
她转身往药房走,脚步慢了些。路过王家院子,听见里面在说话。
“张医生昨夜都没睡吧?”
“她早上五点就在熬消毒水。”
“咱能做的太少。”
她没回头,继续往前。推开药柜,拿出纸笔写明日采药清单:佩兰、苍术、滑石……写到一半,手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多备纱布。
她把纸折好,塞进衣袋。走出门时,天已全黑。村道安静,只有零星灯火。
她站在最后一处检查点前,确认登记簿压在石头下不会被风吹走。远处人家传来饭香,她闻到了,但没觉得饿。
她迈步往回走,肩膀发紧,膝盖像被绳子绑住。走到半路,听见身后有人喊。
她停下。
是个孩子,光着脚跑过来,手里举着个玻璃瓶。
“张医生!我妈让我交给你!”
她接过瓶子,里面是半瓶酒精。标签上写着:自家蒸的,能擦手。
她点头,说了声谢谢。
孩子没走,仰头问:“明天我还来量体温吗?”
她说:“来。”
孩子笑了,转身跑开。
她握着瓶子,继续往前。月亮出来了,照在药箱把手上,有点凉。
她走到自家院门口,伸手去推门。
门没锁,轻轻一碰就开了。
屋里黑着,她没点灯,直接走向桌边。抽出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
写下:
“全村十六户完成首轮环境清理,三处污染区撒石灰。值守点运行正常,未发现新增发热病例。村民开始主动报告接触史。”
笔尖顿了顿,她又加了一句:
“明天教他们认佩兰和苍术。”
合上本子,放进抽屉。她脱下外衣搭在椅背,抬起手时,袖口裂了一道口子。
她没管,转身去灶间舀水洗脸。水凉,激得她眨了眨眼。
洗完,她站着没动。镜子里的脸很陌生,眼窝深,嘴唇干。
她低头看手,指节发红,掌心有泡,是昨天搅石灰水烫的。
她从柜底拿出一盒药膏,挤了一点涂上。动作很轻,像怕弄疼自己。
涂完,她关掉水龙头,走出去。
院子里,药箱还立在门边。她走过去,打开检查。纱布、针包、剪刀、温度计……都齐着。
她把新写的药材单压在最底下。
刚合上箱盖,听见外面有脚步声。
抬头看,是李家女人,手里端着一碗热粥。
“您吃点吧。”她说,“不吃不行。”
她看着那碗粥,白气往上冒。
她摇头:“你拿回去。”
“我们都吃了。”
“我知道。”
“您救了人,不能倒下。”
她没再推。接过碗,放在桌上。没吃,也没放。
女人走了。
她坐在小凳上,闭眼几分钟。睁开时,眼神还是清醒的。
她起身,走到院中,抬头看天。星星密,风偏北,适合晾晒。
她记下明早要晒的几床被褥名单。
然后她拎起药箱,往村东走。
今晚最后一班值守换了人,她得去交代几句。
路上碰到两个巡逻的男青年,手里拿着火把。
“张医生,这么晚还来?”
“来看看。”
“一切都好。”
她点头,走到棚子前。登记本翻开,字迹工整。体温记录无异常。
她手指划过纸面,确认每一栏都填了。
抬起头时,目光落在远处山坡上。野佩兰还在风里晃。
她记下位置。
转身准备回去。
脚刚抬,膝盖突然一软。
她扶住门框,站稳。
呼吸慢慢平下来。
她松开手,继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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